五年前,安雪溪刚掉进四奕的声线陷阱没多久,我无意间刷到了他会去杭州参加线下活动的帖子。
我自然没告诉安雪溪这个消息,更没提自己偷偷买了张火车票,只是随口编了个借口:“和大学同学去杭州旅行,不能带你。”
后来,安雪溪自己发现了那条帖子,却因为找不到同行的伙伴,只好作罢。我算准了这一点,才敢放心大胆地跑去杭州见四奕。
比起他的配音技巧,我更想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作为一个二十年没出过川的人,十二月的杭州差点没把我冻成冰棍。寒风刺骨,室内外温差大得让人崩溃。还没等到见面会当天,我就想打道回府。
那是四奕第一次参加线下活动,第一次公开露面。活动主要是宣传他最新的广播剧,顺便和粉丝见面。
小小的会场挤满了人,等我赶到时,签名的队伍已经排成了长龙。我不是他的粉丝,但为了走流程,还是在现场随手买了张广播剧的海报,乖乖站在队伍最后。
“来年安雪溪生日,送她一张附带四奕签名的海报,不知道她会是什么表情。”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伴随着前面粉丝的尖叫声渐行渐远,终于轮到我了。
四奕很有礼貌,长相嘛……微胖、圆脸、卷发,中规中矩的中国男人长相。我对他的外貌并不感兴趣,匆匆一面,只记住了这些。
“四奕老师好,我是您的粉丝,一直有听您的广播剧,很喜欢您的声音,请给我签名。”
我像个机器人一样,把事先准备好的话术背了出来。四奕回以爽朗的笑容,颔首道谢。他接过海报,愣了一瞬,握着笔抬头问我:“请问名字写谁呢?”
“霜……”我顿了一下,改口道,“安雪溪。安静的安,雪花的雪,溪水的溪。”
四奕的字很好看,工整端庄、刚劲有力,显然是练过的。彼时正在读文物专业的我对书法格外感兴趣,脱口而出问他道:“您平时练书法吗?”
“是啊,平时会练练。”四奕有些惊喜,落笔后兴致勃勃地问我,“你也对书法感兴趣?”
我随口敷衍:“只是对水墨书画有点兴趣,看您的字和前几日去浙大艺博见过的颜真卿真迹有几分相似,随口一问。”
没想到这句敷衍的话正中他的下怀,他更来劲了,开始天南地北地聊起他去过的博物馆和见过的文物。
四奕:欸,你们文物专业就是考古吗?
我:考古是考古,我们专业全名叫文物与博物馆。
四奕:博物馆!我特别喜欢逛博物馆!
我:哈……挺好。
四奕:你都去过哪些博物馆?
我:额,只去过川博和浙大艺博。哦,还去过云博。
四奕:云博?
我:云南省博物馆。
四奕:哦!我也很想去!之前看节目就特别感兴趣,古滇国——
我:……
从未觉得五分钟如此漫长。直到工作人员提醒时间到了,四奕的兴致依旧不减。我匆匆起身,恨不得立刻逃离现场。
“等一下!”
我不耐烦地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回过头。这厮还没说够吗?!
四奕举着海报:“你忘了这个。”
“啊,谢谢。”我尴尬地接过海报,指尖触碰到背面时,摸到了一张不属于海报的便签纸。
“?”
我诧异地看向四奕。他歪着头,一脸无辜。
我收回视线,悄悄将便签纸揣进大衣口袋,转身离开。
离开会场,我直奔最近的肯德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迫不及待地摸出那张便签纸。
“这家伙,第一次见面的粉丝都不放过?话这么多,噼里啪啦说个不停,没看出来我都不想搭理你吗!怕不是私底下什么苟且之事都干的人渣!”
便签纸被揉得皱巴巴的,我愤愤展开,暗自发誓:如果内容恶心猥琐,我就发到网上举报他!
“见面注意事项:礼貌问候微笑面对;如果对方比较腼腆主动挑起话题;签名时记得询问人家的名字,不要写错字;如果需要拍照记得戴口罩,但最好拒绝,礼貌拒绝……”
……
…………
对不起。
刚才心里骂得有多难听,此刻我的心情就有多愧疚。再怎么不喜欢四奕,安雪溪再怎么喜欢四奕,我……
“啊!!!!!!”
良心的不安让我根本无法入睡,在酒店的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那张便签纸。
我未免太自负。
点亮床头的灯,我熟练地点开微博,搜索出四奕的账号,点开私信。
“抱歉,今天的态度有问题。你是一个很好的配音老师,请以后继续努力产出更多优秀的作品。”
会不会太自以为是?四奕会看吗?不会吧。会一头雾水吧。会以为我是诈骗吧。
一键删除。
犹犹豫豫半小时,我最终选择了直接了事的“对不起”三个字。发送成功后,我才后知后觉——这算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四奕会看吗?会的,看了。并且,一头雾水。缓缓回复过来的问号证实了一切。
我没打算回复他。他倒积极。并且,很聪明。
四奕:你是今天会场那个文物专业的女生吗?
我握着手机,陷入了良久的发愣。我的微博从不发东西,名字也是用户578645548,他到底是从哪一点分析出我的真身的?
电话那头安雪溪嗓门颇高,尖叫着跟我“炫耀”终于和四奕碰面的消息。我一面笑着恭喜安雪溪终于得偿所愿,一面接过超市店员递过来的小票。
“你在逛超市啊?”安雪溪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
“嗯,买点食材。对了,我过几天来看你,你调个班。”
“你要来北京吗!”
耳机差点被她的高音震碎。我揉了揉被暴击的耳朵,无奈地笑了笑:“你不想见我吗?不是说要带我去环球影城吗?”
“没问题!你日子定了我就调班,带你玩儿!”
“行,我出钱,你当导游。对了,我要这个七分糖,常温。”
我指了指奶茶铺的菜单,镜头晃动间,安雪溪敏锐地捕捉到了站在我身边的人。她凑到镜头前,试图看清那人的长相,被我一把挡住。
“看什么呢?”
“你旁边有人啊?”
“嗯,一道的。”
“哦哦哦,那你逛,再聊。”
安雪溪自以为识趣地挂了电话。身边的人见我收起手机,眼角弯弯,唇边扬起一抹好看的弧度:“你那个孤身勇闯首都的朋友?”
四奕知道安雪溪的存在,也或多或少了解她的事,唯独不知道她是他的忠实粉丝,还是超话主持人。我时常在想,如果四奕知道安雪溪就是那个每天蹲守在他微博、抢首评首赞的“五貳”,他会是什么反应。
因为“四奕”,所以“五貳”——当初安雪溪对这个网名可是满意得不得了,甚至还在朋友圈炫耀:“看,我和四奕老师的名字多配!”
略显拥挤的房间是四奕在北京的住处,两室一厅,和大学时同专业的朋友合租。这是四奕的解释。然而,见到那位“朋友”的第一眼——不对,第一声,我就认出了他。
秦昌。四奕配音生涯中第一次做受的搭档攻。
四奕略带歉意地领我进屋,说道:“不好意思,有点挤。”
“没关系。”
我笑了笑,走进厨房帮他打下手,准备三人一起煮火锅。秦昌明天有录音,所以特地煮了牛油和菌汤鸳鸯锅。
“平时我们不怎么做饭,菜板和刀都小,你将就将就。”
四奕递过来一把迷你水果刀和一块小菜板,我顿时哭笑不得。
“不过,等之后换个大点的房子,就可以添置些新工具了。”
四奕一边清洗食材,一边说道,眼神和思绪却飘向了远方。下一秒,他忽然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问:“你确定要在北京待一段时间吧?”
或许是被我过去五年放鸽子放怕了,四奕从接到我要来北京的消息那天起,就不断确认我是不是在骗他。
我理直气壮地反问:“你不信我?”
四奕撇了撇嘴:“谁叫你老是鸽我。”
“我哪儿有?”
“去年我去成都参加活动,说好一起吃饭的,你临时又说不能来了。”
“那是有工作,没办法的事。”
“重庆那次也是,我都答应主办方要去了,你反倒又不能去了。”
“挣钱嘛。”
“还有昆明那次……”
面对四奕一连串的追问,我下意识加快了切肉的速度,火急火燎地完工,端着盘子转身离开厨房。
看到我又避而不答,四奕赌气地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四奕参加过的线下活动都离成都不远,每次收到邀请都会问我有没有空,能不能见一面。我次次答应,次次不兑现。
五年不见,我们比普通网友还普通。
五年前,杭州。
见面会的第二天,为了进一步搞清楚四奕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决定采用“兴趣引诱”战术,死缠烂打地约他出来见面。
虽然他对我的“粉丝”身份有所顾忌,但耐不住博物馆的诱惑,最终还是答应了。
我们一前一后走进杭州博物馆,全程几乎没怎么说话,安安静静地逛完了每一个展厅。四奕偶尔会停下来,盯着某件文物出神,眼神专注得像是要把它们刻进脑子里。
午饭我特地选在了西湖边的一家小餐馆,争着请客说要“赔礼道歉”。四奕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但还是懵懵懂懂地陪我吃了饭。
饭后,我们沿着西湖散步。远处的雷峰塔在朦胧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几只飞鸟掠过微光的天际,湖面波光粼粼,苏堤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偶尔从我们中间穿过。
天气预报说,今天杭州可能会下雪。
走累了,我提议到路边的长椅上坐一会儿。四奕点点头,却刻意坐在了长椅的另一头,和我保持着一段礼貌的距离。
安静得有些尴尬。我犹豫着要不要主动说点什么,但又怕被他误解成“过界粉丝”,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
“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四奕突然开口,他的目光柔和,和前一天的礼貌营业不同,此时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惬意。
没等我回答,四奕忽然笑了,语气笃定:“你其实不是我的粉丝,对吧?”
我一时语塞,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
“你肯定想问我怎么猜中的吧。”
“嗯。”
我点点头,确实好奇。
“你昨天让我签名的是一张角色单人海报,而且……”他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偷笑轻咳两声后才缓缓开口,“你递给我的海报,不是我配的角色。或者说,根本不是我参与的那部广播剧。”
“……”
我彻底傻了。
火锅端上桌时,秦昌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加入了我们的晚餐。秦昌对我早有耳闻——四奕口中那个“认识了五年的网友”。四奕知道我平时不关注配音圈,所以也没特意介绍秦昌的职业身份,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工作上有些交集,投缘,就合租了一间房。”
投缘?何止是投缘,简直是妙不可言。无论是身形还是身高,两个人站在一起背对我时,我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尤其是他们俩都穿着一身黑,背影简直像复制粘贴。
和四奕斗嘴失败后,我借口去洗手间逃离了现场。出来时,看见客厅里一个一米八几的背影正站在灯下,不知道在看什么。我蹑手蹑脚地凑过去,打算吓唬他一下。
然而,手掌拍下去的瞬间,我全身的细胞都吓呆了——那人不是四奕,是秦昌!
大脑迅速发出撤退指令,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的掌心不偏不倚地落在秦昌的后背上,虽然力度不大,但他还是被我的“偷袭”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
他的表情仿佛在说:“初次见面,此女竟如此大胆!”
尴尬的一幕被从厨房端着土豆和菌菇出来的四奕撞了个正着。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场面一度安静得能听见火锅咕嘟咕嘟的声音。
“我认错人了,抱歉!”
在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道歉总是最稳妥的选择。
秦昌赶忙摆手:“没关系没关系。”
四奕也笑着上前打圆场:“不少人都会把我们俩的背影认错,你不是第一个。”
我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原来我不是唯一一个认错的人,万幸。
这时,秦昌手里的《李白传》险些掉在地上,好在被他及时稳住。书本中间夹着的书签格外眼熟,金色边框里的断桥图案崭新如初,显然被主人精心保管,丝毫没有岁月的痕迹。
我凑近了些,想确认那书签的主人。秦昌看出了我的心思,主动将书签递了过来:“这是四奕的书,最近的工作和这本书有关,我借来看看。”
果不其然。
杭州见面会的第三天,我启程返回成都。拖着行李箱走到火车站门口时,我愣住了——四奕正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杯热咖啡,像是等了我很久。
“你怎么在这儿?”我下意识问道。
四奕没回答,只是笑着顺手接过我手里的行李,朝检票口走去。
候车厅里,我们隔着一个空位坐下,气氛微妙得让人坐立不安。四目相对,又迅速分开,像是两个做错事的孩子,谁都不敢先开口。
或许是因为昨天在断桥上的那个意外之吻,两个人眼下说什么都不对劲。最后,我们默契地选择忽略那件事,若无其事地聊起了别的。
“你怎么在这儿?”我又问了一遍,试图打破尴尬。
四奕看了我一眼,垂下眼眸:“送你上车。”
“没有车票进不来吧。”我一语戳穿了他拙劣的借口。
他耸了耸肩:“把我明天的车改到了今天。”
“这样啊。”我没再追问。
沉默再次蔓延开来,我转头看向玻璃窗外阴沉的天空。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雪。昨天的雪没有如期而至,今天气温又降了几度,降雪的概率很大。
“我还没见过雪呢。”我自言自语小声嘀咕了一句。
四奕听见回答说:“会的。天气预报说16点有雪。”
我看了眼车站时刻表,发往成都的列车14:45出发。
注定是看不到这场雪了。
我沉思了片刻,从怀里掏出昨天在杭州博物馆买的书签,递给四奕:“送给你。有机会来成都,我带你逛川博,你肯定会喜欢张大千的作品。”
四奕接过书签,目光平和,端详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收进衣服胸口的口袋里。
后来,四奕确实去了成都,也去了川博,见到了张大千的作品。只是,那时的我,并不在他身边。
在四奕的安排下,我住进了离他住处不远的一家连锁酒店。
借着散步的理由,四奕陪我一路走到了酒店楼下。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雪花在路灯下闪烁着微光,像是撒落的星辰。明早起来,整个北京城都会被这场雪染成纯净的白色。
我缩了缩脖子,冷风从领口灌进来,冻得我直打哆嗦。这才想起,行李收拾得太匆忙,竟然忘了带围巾。
“冷吗?”
四奕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还没等我回答,他已经微微俯身,将脖子上深灰色的围巾轻轻绕在我的脖子上。围巾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和淡淡的雪松香气,瞬间驱散了寒意。
“我明早来接你。”
“好。”
“我明早来叫你起床?”
我忍不住笑了:“也行。”
“顺便和你赖床一会儿到中午,可以吗?”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
我故意调侃道:“那叫一会儿吗……”
四奕笑着低下头,下巴轻轻抵在我的肩膀上,试图掩饰泛红的脸颊。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勾住我的指尖,见我没有躲开,才放心大胆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低沉的嗓音清晰地传入耳畔,像是从广播剧里走出来的台词,温柔得让人心颤。
“雪霁……我终于和你看过第一场雪了。”
他的声音很轻,让周围的喧嚣都安静了下来。雪花落在他的发梢和肩头,像是为他披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
此刻,时间仿佛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