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阴云沉压,伴随着隆隆几阵雷声。
“……”
两人远望离走的帝王背影,常聿率先启声:“贵人戏艺高深,着实让人叹为观止。”
逢潭觑他一眼:“大人谦虚了。”
常聿一哂,话锋忽转:“如何?”
她平静回以:“先有古籍记载:胎之在胞,血气资养,若血气虚损,胞脏冷者,胎则翳燥萎伏不长。其壮儿在胎内都不转动,日月虽满,亦不能生,是其候也。而胎在内痿燥,其胎多死。之前我曾说这胎恐有早产的迹象,可经今日细观一番后……姑且留不留的住,都成一个难事了。”
“那你告诉她了?”
逢潭摇了摇头:“有人执意要这个孩子死,那势必不会留有任何余地。为时已晚,说了也没用,徒增烦恼罢了。与其如此,倒不如让她和这个孩子温存过这段仅有的时日。”
常聿转眼瞧她。
都说女人的心是天底下最柔软之物。眼下看来,倒不一定完全是真。
起码在他的眼中,逢潭是个例外。
她的心地远没有面上所呈的那般善性儿。
察觉到他眼中的深意,逢潭耸了耸肩膀道:“风凉话而已。经不在我身,自然看淡。就是可怜了那个孩子……”才将被赋予小小的生命,结局就早已被定下了。
常聿却道:“若是让它死得其所,倒也不枉来此一遭。”他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耐人寻味地又看一眼逢潭。
逢潭:“?”
*
天色渐昏,晚风徐徐。
沿街两旁的小贩摊位上支起的鹅黄灯笼,肖似头顶月盘低挂,甚有意境。
“这是……”
不知是谁先出声打破了这份悠闲安逸的烟火氛围。
“是,是东厂的那群活阎罗!!!”
“快走快走!”
“……”
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街道陷入一片冷清。
逢潭化作锦衣卫的扮相跟在常聿马下,“这架势是不是有点太兴师动众了?”
常聿眸子一低,漫不经心道:“臣所到之处,历来如此。”
“……”
行吧。
逢潭不再言声。
一行人行至礼部,果真如常聿所说,一路上凡是他们途经之处,百姓们皆是作鸟兽散般一哄而散。
常聿勒住缰绳,却仍然纹丝不动地坐在马上。
他不动,逢潭也无心在意。直到身后一个与她同样打扮的下属轻咳一声,上前提醒,这才了然顿悟。
“……”
合着这是在等着她扶呢!
她哑然。
常聿俊脸无温,声音却懒洋洋的:“臣不比贵人在宫里被伺候惯了。今时出了宫,不知臣是否能使唤贵人一回?”
“……”
罢了。
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
逢潭叹一声,认命地朝他伸出手。
常聿低眼,礼貌地道了声谢。随后接过下属递来的手帕,在她面前不急不慢地擦了起来。
“……”
果然人在极致无语的情况下会忍不住想笑。
常聿深邃的黑眸微挑,朝逢潭偏头示意:“请罢,贵人。”
逢潭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沉吟一阵儿,转身提了步子往里走。
只是没走两步,忽然听她“哎呀”一声,根本不容常聿闪躲,实实在在地踩在了他的鞋面上。
她讪讪道:“真是对不住啊常大人。要不您再擦擦呢?”话是这样说,可她却没有要从他身上起来的动作。
“……”
逢潭笑吟吟看着他:“多擦一会儿,咱不着急。实在不行,咱们把衣裳脱了也成。”
“……”
男人直愣愣站着,舌尖顶了顶后槽牙,清楚她是故意而为。目光僵持片刻,他蓦地眼帘轻抬,朝她莞尔。
眼底不见笑意,格外瘆人。
……
……
“大人!大人!!”刑部的书吏着急忙慌地跑到大堂,临了了还被门槛绊了个踉跄,“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他捂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道:“出大事了!!!”
刑部清吏司郎中拍拍桌子,斥责道:“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能出什么大事?还能天塌了不成?!毛手毛脚的……”
“常大人来了!”
“谁?!”郎中登时一个激灵,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书吏喘着气道:“常聿!常大人!已经到咱家门口了!”
“……”
完了。
这下刑部的天真塌了。
郎中下巴一松,夺门而出,指着已见星点的天,“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
书吏道:“您忘了吗?今晨上头的交代,现今城中“采花贼”的案子已经被东厂接手了!”
...居然把这茬给忘了!
“走走走……”
快去迎快去迎。
“郎中大人这是赶着要上哪儿啊?”说话的是那个在门口提醒逢潭的不知名下属。
逢潭抽空仔细端详了他两眼,只觉这人的气质陌生得很,跟后面那些东厂的锦衣卫也不太像一道的,更不像宫里的内侍。
十分古怪。
“你瞧什么?”
一道凛声从耳边响起。
“……”
呃。
差点儿忘了。
她身边的这只“矜贵持傲的花孔雀”,如若单从外表去看,任谁也都不会将他与黄门中人联系到一起。
真真是人不可貌相!逢潭收回视线,朝常聿干笑两声:“...你这小弟,长得是真不错!”
郎中连连摆手道:“这不是听下人们说,常大人大驾嘛!咱能上哪儿?自然是去刑部门口迎接了!”
这些人都是惯有眼力见的,知晓常聿此番来的意图,立马招呼身边的书吏,示意给自己研磨,当即拟了一封手令,呈到他的面前。
常聿目光略斜。
逢潭很是识趣地上前接过。
……
……
昏黄的油灯悬挂墙壁两侧,阴湿的环境里血腥气弥漫,让人下意识地想要屏息。
常聿坐于光下,周身折影像是吞噬人的阴霾将他笼罩。“嘴挺硬。”
“不过本督就欣赏你这样的。”他哂然一笑,眸底似寒潭般冰凉刺骨。
那犯人被竖吊在水池上方,浑身早已血肉模糊,远远望过去唯有被鲜血浸透的衣衫,身上看不到任何一处好地儿。
从逢潭的角度,原先还能见他嘴唇微弱地翕张。然就在下一秒,不知他看到了什么,整个瞳孔骤然失色地缩到一起。
她疑惑地转过头,神情微惊。
打外面进来的蛮枝他们,手里抬着的不正是上回东宫里的那条大长虫吗?
蛮枝在看见逢潭后,亦是不由怔愣。那满腹的疑惑,就差将“她为什么会在这儿”几个大字写到脸上。
那大长虫原是一副正襟危坐相,通灵一般仿佛知道自己肩负了多么神圣伟大的使命。它在蛮枝停顿的这一刹那,也跟着缓缓转了头:“?”
蛮枝启了启声:“逢……”
“...快走你的。”逢潭咕哝催促。
“……”
大长虫被停在犯人脚下,很上道的兀自钻进面前的水池里。待整个身子完全浸在里面泡了一会儿,才又不紧不慢地攀枝般缠绕上犯人的脚踝……
犯人痉挛地颤抖,牵动着锁链叮铃当啷作响。
逢潭偏头,同旁边的一个锦衣卫小声询问:“那池子里头该不会是盐水吧?”
常聿眼尾扫她:“你尝尝。”
逢潭婉拒:“...不了,谢谢。”
须臾过后,大长虫得了指令,从犯人身上下来,盘在常聿脚边。
“你。”
逢潭:“?”
常聿扬了扬下巴:“过去看看。”
逢潭听了,也没有犹豫,乖顺地提了步子走到水池边。见常聿没有要放犯人下来的意思,只得自己垫脚去看了。
“……”
嘶。
这是被疼晕了?
她缓缓收回视线,视角的余光瞥到边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团突兀的黄色。
逢潭拧眉:“你没使劲勒他吧?”
大长虫对着她吐了吐芯子。
“要不,你咬他一口?”
大长虫又吐了吐芯子,好似听懂了逢潭的话,接着就开始扭动身躯。
“……慢!”逢潭忽然泛起些许于心不忍,叫住它,“算了吧,咬一口也挺疼的。你吓唬吓唬他就是了。”
她嘴上说着,却从旁边的刑具案桌上摸了个容器,然后给它里面灌满池子里的水——果断了当地朝犯人泼了过去。
大长虫:“……”
众人:“……”
难以言喻的灼烧感遍布全身,盐水咬到伤口似无数根细针钻入。
那犯人痛醒,睁开眼的瞬间,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对着他张开血盆大口的长虫。
犯人使了劲地喊出一句:“杀生不虐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