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过那个时候吗,感觉你的父母明明正在爱着你,可是他们的爱却只能给予你一时的温暖,人声寂静时,你感觉自己是如此的孤独。”
张九九醒来时,忽然想到了前两天遇到的那个女孩子。二十岁的孩子,眼底带着死水一般的沉静和丝丝不易察觉的茫然,这样问她。
十月一日,张九九同往年一样到陵园扫墓,去时天光便不太明晰,回来时,已然飘起了蒙蒙细雨。张九九挑了家最近的咖啡店,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后点了杯牛奶,静静地注视着忙忙碌碌的店员。
就是在这个时候,张九九注意到了邻座的女孩子:咖啡店里人不少,可是同张九九一样,不言不语、没有目的性注视着店员的,只有她一个人。
同十七八岁青春靓丽的外表截然不同,女孩很平静,身上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死志和阴郁。
“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张九九主动凑过去,询问女孩。女孩抬起头望向张九九,抿嘴一笑后点点头。笑容很好看,只是可惜没有丝毫的温度。
张九九坐下后,慢条斯理的端起杯子,好像在品鉴什么珍稀名酒。不过片刻,数年如一日不知何为委婉的张九九开口就问:“你看起不太好。”
“是吗?”女孩愣了一下。许是压抑太久了,也许是这样阴沉的雨天很适合倾诉,女孩问出了开篇的第一句话。
“你有过那个时候吗,感觉你的父母明明正在爱着你,可是他们的爱却只能给予你一时的温暖,人声寂静时,你感觉自己是如此的孤独。”
“没有。”张九九开口利落,还没等女孩垂下眸子,露出“果然”的表情时便答道,“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讲讲吗。”
被张九九如此直白的话语惊讶住了了,杜春晓怔怔地看着她,然后露出了她们之间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微笑。
“我有时候在想,我的父母是不是没有我想得那么爱我。”杜春晓道。
她出生在一个极尽普通的农民家庭。父母之间虽然没有爱情,可是三十多年来打打骂骂,也是有了亲情;兄妹间相差七岁,一路吵吵闹闹,相处也算是融洽。
从小到大,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偏爱的那个孩子。小时候父母离开村子务工,没有带上哥哥却带上了她;上了学后,相较于哥哥,她的成绩并不好,一路私立学校上来,父母也是二话不说地掏着负担不小的巨额学费。
她以为自己在爱中长大,于是长成了愿意对他人释放善意与爱意的孩子。可是自今年以来却感觉诸事不顺,好像整个世界都逆转了过来,不再是她所想象的那般模样。
寒假时,还在校园里的她和已然步入社会的哥哥一同回老家过春节,大年三十祭祖扫坟的那天,她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我也想去”,却像一把打开新世界的钥匙,给了她重重的一击。
说那句话时,杜春晓其实是没抱有希望的。因为她还记得,在她还小的时候她也这样问过一次,答案是理所当然的“不行”,因为“哪有女孩子上山祭祖扫坟的,你和奶奶一起在家里包饺子,准备晚上吃饺子”。可是二十岁的杜春晓又问了一次,没有任何理由的、不抱任何希望的又问了一次。
“哪有女孩子上山祭祖扫坟的,你和奶奶一起在家里包饺子,准备晚上吃饺子。”熟悉的话萦绕在她的耳边,那一刹那,杜春晓甚至不知道这是她幻想出的存在在记忆里的话语还是真实发生在此时此刻的话。
“啊,为什么嘛?我也想去嘛。”于是她撒娇耍赖似的又问了一遍。答案如出一辙,令她感到可怕。
那一刻,杜春晓小小的充满爱的世界第一次出现了缝隙。事后,杜春晓想,她其实不是一定要去的,她只是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其实我知道我去不了的,但是我不能接受那样一个答案。”杜春晓望着张九九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说家里忙需要我帮忙包饺子也好,说天气冷山路不好走也好,可以是随便一个理由拦住我,但是......”
“为什么是‘哪有女孩子’这样的理由呢?”
杜春晓从一开始就知道,在这个小小的村庄,女孩子是不被允许上山祭祖扫坟的。当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她也没有抱有希望的觉得爷爷奶奶会同意,但是他们为什么不能找个其他的理由呢?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个理由呢?
虽然知道奶奶的回答在这个小小的贫苦的村庄里面没有什么错,可是读过书的、上过学的、知道“男女平等”的杜春晓还是在听到那个答案后哭了。
躲在被子里,压抑着哭声,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杜春晓在被子里给还在外地务工的爸爸发微信,问他自己为什么不能去祭祖扫坟。真真切切知道原因的杜春晓重复性地问着这个早已有答案的问题,希望爸爸能找个别的理由,例如“奶奶是为了你着想,外面太冷了......”这样的回答。可是父亲的答案,也不是杜春晓想要的。
“丫头,你怎么就不懂呢,你该懂事了。”
“他是这么回答我的。”张九九清晰的看到了杜春晓眼底闪烁着的泪光。
杜春晓还在继续她的故事:“我其实也没有指望爸爸会说出什么抚慰心灵的话,可是我又想着,过春节呢,这么美好的日子,骗骗我总是可以的吧。”
又想起以前过生日的时候,她给爸爸发微信,向爸爸讨要“红包”作为生日祝福。爸爸只说一句“咱家不兴这个”,结束了她生日最后的欢愉。她其实是不缺钱的,她也不在乎红包里面有多少钱,她只是想着爸爸可以为她送上生日祝福,哪怕只是一句“生日快乐”呢。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句“不兴”。
什么是“不兴”呢?杜春晓想了一个春节都没有想明白。因为“不兴”,她得不到爸爸的生日祝福;因为“不兴”,她不能上山祭祖扫坟;因为“不兴”,她曾经又静悄悄地哭过多少次呢?
这个新年是杜春晓记忆以来,过得最不开心的一个新年,哪怕正月初一后爷爷奶奶仍然每天怕她冷怕她感冒似的关心她,可是杜春晓小世界里的那条缝隙,却一直没有被黏合上。
去上山祭祖扫坟的时候,哥哥问她要不要去,躲在被子里哭的杜春晓拒绝了;哥哥买回她心心念念要玩的仙女棒,问她要不要玩的时候,她装作听不到,理都不理哥哥;送到手边的仙女棒她也是果断扔开,看都不看一眼。
杜春晓清醒的知道自己在迁怒,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她知道她应该弥补哥哥的,看过《喜洋洋与灰太狼》的杜春晓忘记不了喜洋洋留守儿童的身份,于是她也忘记不了大自己七岁的哥哥同样“留守儿童”的身份。在杜春晓上了大学以后,已然步入社会的哥哥承担起了她的日常花销。于是她一直在对自己说,她对哥哥有愧,父母的任何财产她都可以不要,因为那都是她亏欠哥哥的。
可是杜春晓控制不住自己。春节前后每次看到讨好她的、哄着她的哥哥,她就会想起那个她问问题的清晨,那个哥哥同样也在现场的清晨,那个哥哥一言不发的清晨。看着哥哥,杜春晓仿佛就看到了她和哥哥身上那名为“男女之分”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