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明看过来的目光含着探究,试图从楚湉低垂的眉眼当中寻觅出她究竟在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空气沉寂,四下安静,死一般的沉默,甚至比平日里更甚。
夏荷向小福贵递过来了个不解的眼神,她不明白楚姑娘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力气去讨好一个让她哭得这么凶的人,也不清楚主子始终不动筷子是为何。
初来乍到的小丫头,并不知道伺候的主子的脾气,跟了宋知明许久的小福贵却了然。
现下小福贵的额头冷汗直流,祈祷自己并没有猜错提督大人对这位楚姑娘的意思,可是话说回来,提督大人的心意谁又真的摸得透彻呢?许是当时楚姑娘哭得太过于可怜,惹得自己生了不该有的怜悯之心,不然他怎么就鬼迷心窍擅作主张带人进了小厨房呢……
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小福贵眼睁睁地看着提督大人的眉头微微皱了下。
说实在话,宋知明确实没想到楚湉会留在这儿。他既然对楚湉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代表他没有留人的意思。
那番话,便是料定了楚湉受不了这样的折辱。
像她这样心气高傲的姑娘,就算是哭也不愿让人瞧见,哪怕是被逼无奈之下选择低三下四地求人,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屈从于他这样的人?
捧在云端的人骤然摔落进无边地狱当中,难免会惊慌无措慌不择路,这样的情形宋知明再清楚不过不是吗?
有些脾气,是后天习得,更是天性使然。是生下来便自带的烙印,是永远都磨灭不掉的痕迹。
可是她竟然还如此痴傻地小心翼翼想要再讨好他,真是都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了。这样笨拙地求情,明明别人无动于衷却始终不愿意放弃,又似乎有些熟悉。
宋知明抿唇不语,一些陈年旧事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
楚湉捏紧衣角,惴惴不安地看到宋知明剑眉微蹙的模样,他似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看她的眼神太过于专注,楚湉甚至产生一种莫名的感觉,就好像宋知明看得不是她,而是透过她身上看到了别人的影子。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想起了什么,他的眼神中甚至有抹哀伤的情绪一闪而过。
这样的情绪居然会出现在宋知明这样冷酷无情的人的眼里,楚湉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
至于究竟是何人何事,楚湉自然不知道,她也无暇顾及。不过楚湉隐约又能感知到,当前的情况没有她预想得那么糟。
起码宋知明没有再恶语相向,或许她可以借机再试探试探。
“大人不尝尝吗?”楚湉壮起胆子靠近宋知明,重新执起了他放下的汤勺,轻柔的语调当中颇有些讨好的意味,“若是大人不喜欢的话,阿湉下次再做些旁的可好?”
刻意的轻,放缓的柔。
像是春日里毛茸茸的杨柳尖轻飘飘的拂过肌肤,传来阵阵酥麻的感觉。
她低垂的头颅也适时抬起了些许,露出来那双秋水般的眼眸,眸光中匍匐着朦胧的雾气,纤长的睫毛轻颤,如迷途的小鹿般带着几分惊惶与羞涩望向宋知明。
在旁人在不到的地方,楚湉的手掌心已然被尖锐的指甲掐出一道红印,但她并无收手的意思,因为再痛一些,就能短暂麻痹掉心里的酸楚。
她决不能再露出马脚。
好在这一次,宋知明没再拒绝,他抬起了手,在楚湉充满希冀的注视下摊开了手掌。楚湉见状连忙将白玉勺子送往他掌中。
接过汤勺的一瞬,两人的手指没有征兆地相互触碰到一处,宋知明惯有的寒凉体温惹得楚湉的身子微微一颤,脸颊瞬间泛起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楚湉还未来得及收回手,转眼间便有一直大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她口中不可自抑地溢出一声惊呼。
“呜——”
而始作俑者宋知明保持着惯有的气定神闲,同一脸惊慌的楚湉不同,他的眼皮都未掀一下。
他用的是巧劲,力度不重,甚至修长的手指握住那双柔荑还有空余。楚湉下意识地往回拽了拽,却发现自己完全离不开他的束缚,挣不开也逃不掉。
楚湉没想过有一日自己竟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失格,顷刻间她原本还算得上平静的眼眸不可避免地泛起了波澜。
宋知明的动作犹未停下,他稍稍施力一拉,楚湉便身不由己地往前倾去。
不偏不倚,她恰好坐在了他的腿上。
宋知明这人看着清瘦,衣袍下遮掩住的身躯却健壮有力,铜墙铁壁一般的手臂箍住了楚湉的胳膊,楚湉推拉了两下竟丝毫没有挪动分毫。
楚湉心中又恼又气,却不敢真正再用力,只能开口试图和他讲道理:“大人这是何意?”
她声音里带着颤意,声线都是抖动的。
“一起吃。”宋知明目光扫过她羞得通红的耳垂,言简意赅吩咐道。
宋知明身上的甘松香味盈满了楚湉的鼻尖,铺天盖地将她包裹住,原本冷冽的清香变得十分的霸道,就像他莫名其妙的行径一般,让人完全没有办法忽视。
楚湉的双腿垂落在地上,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个借力点。在看不见的绣鞋下,她的脚尖下意识地绷紧,足弓也弓起来,不愿将整个身子都倚靠在宋知明身上。
好端端的两个人被绑在一起该怎么用膳?宋知明能够忽视她坐在他身前的这层阻碍,楚湉也完全无法自如地拿起那双筷子。
可是她不敢再忤逆他。
楚湉僵直着背脊,这样的姿势让她如坐针毡,宋知明怎么会想出这样的法子,难道是在逼她退缩吗?楚湉的脑子里简直乱成了团粘稠的浆糊,完全被宋知明左右了思绪。
腿上坐着个人却好似并不影响宋知明的进食,他依旧姿态优雅,甚至连楚湉坐着的衣角都没有一丝褶皱。
但楚湉没有他这么厚的脸皮。明明坐在他的腿上,楚湉的小腿却已经酸麻,丝丝缕缕的酸胀感宛如藤蔓一般顺着她的小腿肚攀爬,那道秀气的眉毛都忍不住蹙起来,终于她犹豫着开口说道:“大人,这样您用膳不便,还是放我下来吧。”
温温柔柔商量的语气,她嘴上说着不便,其实还是小心观察着宋知明的脸色,并不敢自己贸然就离开。
宋知明在心里掐着时间,居然坚持了这么久的时间才开口,楚湉确实比他想象得能忍,也装得的确很乖。放得这样低微的姿态,大抵已经是楚湉前十几年的名门教养下能做到的极限了。
可是在宋知明看来,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大人,”来福如往常一般推门进来,没曾想抬眼却看到提督怀里抱着个女人……这一幕不止冲击了他的眼睛,更震撼了他的认知,楚姑娘这是使了什么迷魂药吗,他这还是头一次看见提督能容得下一个女子离他这样的近。
来福忙低下脑袋,不敢再多看一眼:“属下有事禀报。”
若是按照以往,东厂之中能够服侍在宋知明身边的必然都是信得过的心腹,可是眼下屋里不止多了个楚姑娘,还又特地为她买来的丫鬟,一个两个的,不见得……于是来福只能等着宋知明接下来的吩咐。
“直说就是。”宋知明淡淡开口。
意料之外的回答,但是当来福的余光瞥到楚湉的足尖依旧没有挪动时,又好似什么都明白了。
“晋王过来了,正在前厅候着,心情似乎不悦,让属下唤您过去。”
这话经过来福的嘴,已经是极大的修饰之后才说出来的了。一刻钟前,晋王带着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地闯到了东厂门口,晋王手上拿着把锋利的长剑,嘴上叫嚣着要找宋知明算账。
东厂的人向来只认一个主子,但人家好歹是亲王,还是得给他几分面子。来福好声好气将人请到前厅,告知晋王眼下宋知明还在用膳。
晋王听完怒发冲冠,直接砸碎了递上来的杯盏,他暴喝道:“本王还得等他吃完不成?狗奴才,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快点给我滚出来。”
这些话来福自然不敢直言,只能告知事态有些紧急。他说完便垂首恭立一旁,不敢再多言。
其实宋知明的筷子早已经搁下,却不是在听到来福的话之后,而是在来福进门那瞬开始。他的大掌环握着楚湉的腰肢,阻拦她想要起身的动作,将人硬生生挟在了怀里,导致楚湉压根动弹不得。
宋知明和楚湉无声地僵持着,只听到一阵衣物摩擦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两人体形悬殊,楚湉活生生像是嵌在了他的怀里,酸麻的小腿早已无力支撑她起身,她拼命地挣扎想要离开他的怀抱,却适得其反地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
楚湉的脸颊肉宛如被烈焰灼烧过一般,早已通红一片,羞耻感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宋知明伸手拂过她鬓间垂落的发丝,冰凉的手指不带一丝热意,缓缓将乌发挽起别在了她的耳后。
待到所有散落的发丝一一捋顺过后,他才徐徐开口道:“让他候着就是。”
楚湉不明白宋知明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晋王那样无法无天的性子,怎么会沉得住气来等他?要是等会晋王不管不顾地闯进来,怕是也难有人拦得住。
她莫名其妙出现在东厂,且现在和宋知明离得这般近,若是被外人瞧见了,实在很难不多想……
楚湉知晓宋知明这人脾气实在古怪,大部分时候都是软硬不吃,可想到晋王那人的行事作风,她只得横下心来,硬着头皮试试。
她扯着他的衣袖摇了摇,用极轻的声音劝道:“大人,正事要紧。”
宽大的衣袖微微晃动,眼见宋知明眉宇间偶有松动,楚湉连忙又说道:“我就在这儿等您回来可好?”
宋知明轻笑了声,眼底情绪看不真切,不过他似乎很满意她这样的识大体,掐住她盈盈一握的纤腰,稍稍用力,便将人提了起来。宽厚的手掌紧紧贴着腰肢,被他握住的地方,哪怕隔着冬日衣物并算不上单薄的布料,楚湉也能清晰感知到他掌间的力度。
楚湉身体僵直,内心抗拒极了这样亲昵的动作,却又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好在危机就快要解除了。
就在两人相继从凳子上起身的那瞬。
忽然传来“砰” 的一声巨响,房门猛地被撞开,晋王随着屋外的冷风一起,毫无征兆地闯了进来。
一步两步,透过屏风隐约能看到,晋王的身影越来越近。他手中握着剑,锋利的剑刃随着他往前的步伐与地面的青石板砖相擦而过,发出刺耳的“嚓嚓”声,立马有火花飞溅四起。压根来不及反应,屏风上的山水画卷已然被他劈得四分五裂。
破碎的木板和绢布散落一地,楚湉被吓得浑身一颤。若是被晋王看到她在东厂……想到这,楚湉呼吸都窒住,像是失去知觉一般呆愣在原地。
就在这时,有只大掌握住了她细嫩的手腕,猛地将她拽了过去。
楚湉的脑袋撞在坚硬的胸膛上,一时有些发晕。
宋知明漆黑的眸低瞥了眼,此刻那双莹白的玉手正死命地攥紧了他胸口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他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句:“就这点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