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节至,哪怕是避世不出的蓬莱,也在这个时刻难得热闹了一场。
由于蓬莱岛民大多本都是中原本土移民,在华夏大地正收拾着因面对战火的炙烤而生灵涂炭的残局时,这个象征着团圆的中华传统节日在这远离战火的桃源仙境里就过得一年比一年盛大,以便用来掩饰人们心底的恐惧与悲伤。
为异地他乡的逝者哭泣的中元节已经过去了,如今就好好笑一笑吧,为了眼下的团圆,眼下拥有的平凡却又珍贵的日常。
哭累了,笑累了,那便好好睡上一觉,日出后又是新的一天。
虽说如此……却有人不一定会睡得着的。
寅时,一寸家、千机馆一处僻静阁楼内,海山了踏着清风悄无声息地落在走廊外。
他那异色的眼眸扫向门扉,伸手轻轻一推便进去了。
此处没什么多余家具,仅有一张明朝黄花梨三弯腿榻,上面贴满了百来张的法符。符上静静躺着一位和衣而卧的年轻女子,三盏由真火点燃的镇魂灯分别摆在她左右双肩与头顶方向,形成了三味真火组成的守护阵。
海山了走近,并未触碰她,仅是垂头地注视着,火光在他眼里跳跃,如同它从未熄灭过。
女子在他的注视下安静而祥和地闭目沉睡着,显得这般美好,宛如《格林童话》中的《睡美人》一般,仿佛一个轻如蝶翼的吻就能让她从睡梦中苏醒。
他一动不动,依旧未俯身去像童话故事里给她一个吻,因为他知道这毕竟并非童话故事。
他只是就这样看着,浅色的眸子无言地向她诉说着深邃的情绪,像此刻的月光洒在海面上一样不求回应。
可再好的氛围都会有被打破的时刻,一阵悠扬的女高音的歌声从屋外响起: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这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海山了不难地嘟起嘴,已经秒猜出是谁来了。毕竟如此破坏气氛的行为几乎只有这位时而少根经的当代千机馆馆主才会做了。
歌声在靠近,虎大绳手上架着一只木质机关黄鹂鸟出现在门口。黄鹂鸟不停地唱着,声音听起来极像当下正热的花腔女高音歌手韦秀娴。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海山了转头去看,趁着歌声换气的空隙里替自己解释:“海山了不需要配乐。”
大绳一脸“兄弟别解释我懂的”的了然回复道:“千机馆的废弃之作,老大特意来给小弟欣赏,闭嘴听。”
既然“老大”都这样说了,海山了就闭嘴了,二人静静听着这首曲子。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在说什么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这机关黄鹂鸟的音色还原得仿佛真人就在此地为他们演唱一般。海山了没忍住打岔道:“为何是废弃之作?”
大绳对大头的明知故问不满地哼哼:“本来千机馆研发它是打算大榨一笔的……但……别跟我说你家书房里没有那张《小天使》唱片!我知道你私下偷偷带青青听过了,因为青青还学了两句《牧羊卷》回来给我听,唱得真不错。”
既然人类已经研发并普及了黑胶唱片,那么价格昂贵还需要法力维护的机关鸟自然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除非愿意把它装饰黄金宝石作为求法界的工艺品出售,或许能卖出不错的价钱。但千机馆的商品从来都不是以外在的奢华作为卖点的,与其贪这点小钱做一个违背师祖的决定,不如直接废弃这款商品。
说到年少时那些亲密无间的愉快往事,海山了又转回头看着眼前正躺着的女子,不是苗青青又能是谁呢?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还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海山了静静地欣赏着音乐,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这首歌不仅是唱给他与青青二人的。所以他很识趣,没有打扰这个令人忍不住怀念往事的氛围。
他本以为虎大绳还要再沉默一段时间,但歌声一结束,她便像是要逃避自己的情绪一样岔开话题开口说道:“虽然我给你在一寸家里任意出入的权限,但你这个位格,一进来我就被惊醒了。怎么不睡觉,大半夜的跑过来找青青撒娇?”
海山了对于“撒娇”这个说法不置可否,他回答道:“我做了个梦。”
若不是发觉海山了此时此刻没用名字或昵称作为自称,虎大绳大概就要调笑他两句,说他跟小高学坏了只是做个春梦就急得赶忙来见心上人。但既然她察觉到这点,她就只是平静地问:“什么梦?”
“决战时刻到来,皓光小弟没及时赶回,万业赢了,机关兽碎了,一切都结束了。她……涅槃了,我们继续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她一如既往地带着笑容为我们做好吃的、人肉料理。”
“……啧”虎大绳没忍住咋舌,“是噩梦啊?”
“嗯。”
“糟透了!幸好这只是个噩梦,要是你是因果律神通者,我可真怕这是一个预言梦。真比我今晚做的被好多个臭流氓团团包围这样又那样的梦还离谱!”
“……你做的梦也挺离谱的。”
“抛开这恶心人的程度,从事实上来说,你这个也能算是预知梦吗?”
“梦境的形成会受到当事人的逻辑推理与记忆的印象,反映出做梦人潜意识里最害怕的事物。”海山了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陈述着,“如果最后我们没打赢,那么按照万业的发展,整个求法界最终都会涅槃。我们的亲友,包括我们自身,都会化为法尸,而我们也会受到万业的影响察觉不到异常。”
“如果真是这种发展,那我要在青青被万业玷污了她珍视的一切前先彻底杀了她。”大绳面无表情地说,青青的元神残片目前正保存在千机的机关兽体内,真要动手让她魂飞魄散彻底消失人世间并不困难。但她强装出的凶狠撑不过话落后的两秒,“可我怕我做不到,那是青青啊。”
海山了接话:“老大做不到的事,自然由小弟代劳。”
“这……”虎大绳用眼角瞥他,“好像有点太残忍了……”
“她若是涅槃为法尸,大头会狠下心杀了她。”海山了一边注视着他沉睡的爱人,一边说,“但在此之前,万业尸仙必须先死在她前面。”
这时虎大绳才意识到,海山了为何会因为一个梦就特意半夜过来,驱使他的不仅是恐惧与悲伤,还有……愤怒。
他气坏了。万业真不该拿青青做筏子的,惹毛如今的蓬莱三岛的至尊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何况这家伙还老喜欢用玉石俱焚的战术,真像小高一样都是战斗疯子。
虎大绳意识到了什么,她一脸惊恐地捂嘴:“所以……你突然前来是为了……?”
“预习如何告别。”海山了回答道。他轻轻俯身,给了这位“睡美人”一个轻如蝶翼的吻。
当然,并未唤醒她。可这也没关系。
青青脖子上的三真守护法宝在发光,未对他的接触有抵触,如同她本人一样默默包容了这个冒犯的行为。
他也只能做那么多了,施加在这具躯体上的续命法阵过于庞大及精细,一点挪动都会破坏其效果。他不可以像过去那样握着她的手,也不能向她寻求一个安抚性的拥抱,仅是一个连亲都算不上的唇间轻碰,便已是他目前能做到的全部。
大绳目睹了这一幕!她涨红脸捂着眼睛却从指缝里瞪着他,嚷嚷着:“我会对3号告状的!说你趁它不在偷偷亲她!”
海山了嘟嘴道:“呀,要是它在海山了能当面亲她,这算我出轨了大头的恋人吗?”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我亲我自己的伴侣,这也算过分?”
“过分!欺负人家没有人能亲!!”
“那这就怨不得大哥了。”
“是小弟!”
“遵命,老大。”
调笑过后,虎大绳转身要走:“回房了,熬夜可是女孩子的大忌!这只机关鸟留给你,反正是废弃之作,就免费送你了。”
“对于千机馆来说,‘免费’这可真是难得。”
“嘿嘿……反正报酬以后会在其他地方收回来的!”一点不吃亏!
“直接当着我的面就说实话,真的好吗?”
虎大绳就这样留下机关鸟走了。
海山了拿起窗边的机关鸟,本该是精致的机关但启动装置却是一个朴素又简陋的发条,把好好一个法器整得像小孩子的玩具一样。
他不免腹诽千机馆出产的产品都如同馆主本人一样看着不着调的样子,也真是为难她能把千机馆运营那么久了。
他拧上发条,歌声再度响起: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这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海山了漂浮起来,与青青面对面,像以往那样无数次地期待着那双与他对视过的眼眸能张开,再好好看看他。然后又无数次的期待落空。
其实他和大绳都很清楚按照这个治疗进程来看她什么时候会醒,但这依旧不妨碍他们期待奇迹发生,期待着她能提前回来。
如果……就是万一……她真的回不来的话……
海山了凝视着沉睡的青青,就仿佛看着自己的死相。
——涅槃后的她只是一种像她但不是她,甚至是玷污了她本人的存在。他一定会杀死那个存在的,但在此之前,他会先杀掉万业尸仙。
哪怕他大概率会死在去杀万业的道路上,他也会做的。
无论如何,在最糟糕的结局里我都会比你先走,我已经做好了做好与你告别的心理准备,只是思念仍在喧哗,就由着它吧。
——他的决心就像月光洒在海面上一般不求回应。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