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天之门
“不……不要……” 天使绝望地伸出手,业火爬上他绝美的面孔,将圣洁,一寸三分,雕饰为残陋。人间最纯净的光在崩陨,王在恸哭。真假难辨的喧嚣咒骂,午夜时分游荡的凶灵,亿万时光中纷至沓来的罪孽,化作挣不破的枷锁,缠绕上天使本是洁白无渍的翅膀,将他拖入深不见底的门扉。
那扇门晦暗无光,燃烧着黑色的鸦羽,似是某柄妄图弑神的利剑,在天国留下的疮疤。
人们叫它,堕天之门。
走入门中复又归来的人,歌唱着天堂的千疮百孔,以泥泞的双足,将主的名讳,踏作浸血的尘埃。
路西法……路西法。路西法……
名字在古寂的荒原上反复回响,终是泯灭,终是归来,终是堕落,终是颠倒了黑白。
倒逆的黑色十字,悲悯地生长在额头,业火燃烧着瞳仁,换来一声接着一明悟般的大笑。
他从门中走出,面对身前跪伏的无数臣民,张开翅膀,黑羽,遮蔽了天堂的晖光。
路西法,渎神者……这么说似乎不对。
路西法……我是……弑神者。
耶和华,一切终有代价。愚蠢的时光,也并非全无记忆。
你终要偿还。
夜半的钟声响起,节奏宛如死去的海浪,没有一点活气。
像来自天堂,渺远的圣歌。
几千年前的记忆,给足了时间尊重,在酿就纷飞的战火后功成身退,成为再难追回的模糊雾影。任凭路西法竭力回想,也再拼凑不出完整的片段。
那是天使长自愿放弃的东西,可他永远不会忘记,他是为了某一点萤火,而与整片星空叛离。
自梦中惊醒,睁眼却不是完全的黑暗。魔石灯盏的微光不足以刺痛堕天使的双目,他静静端详着灯光,几乎忘记了房间中另一人的存在。
许久,他冷漠道:“我不是说了吗,别留灯。”声音带着股自己都未能察觉的起床气。
阿斯莫德闻言笑笑,松开缠绕在指尖的红发,“关灯你不就能睡个安稳觉了?”他的脸上,光与影各占半边,像戴着块残缺的假面。
路西法沉默了一会,薄唇微动,话到嘴边却没了力气。做梦很消耗心力,阿斯莫德又一向难缠,他懒得在一盏灯上多费口舌。
“有人来过吗?”
“很巧,没有。”
阿斯莫德言罢,望向门口。“不过现在有了。”
门轴已经老旧,转动时发出尖细嘶哑的惨叫,像荒原上贪食鲜血的怪鸟。一名中年女性跌跌撞撞跑进来,围裙刮破了,大腿上沾着不知何人的血。
她跪在路西法面前,将手中的孩子展示给他看。
幼年堕天使四肢紧紧蜷缩,五指紧扣,翅膀因伤势过重无法收回,有半边已然破碎,暗黑的鲜血浸渍在羽毛缝隙中,缓慢地滴落。仔细看去,女人的暗色围裙已经被沾污了很大一块。
天使断翼,几乎是不可挽回的伤势,无论在天堂还是地狱。一双羽翼,或黑或白,划清与凡人的界限,强大,却也脆弱。
“救救他吧,求你了,求求你。”女人绝望地匍匐着,丝毫没有察觉到孩童身上兀自升腾的青色雾气,像午夜的妖灵,沿着手臂,向她身上觅食。
路西法眯起眼,血红色瞳仁透露出隐约的危险。他观察着雾气的流动,在它即将缠上女人脖子时才开口道:“把他交给我吧,治不治得好,全看运气。”
女人骤然抬头,青色从她身上溃退,重新盘踞起来,裹住孩子的身体,像一只巨大的茧,没人能猜得出,它将要孵化出什么。
阿斯莫德带走了连连道谢的女人,她本想留下,被男人轻易地丢了出去。
医馆的门再次关闭,路西法撤去伪装魔法,露出本相,用魔力将受伤的孩童托起,浮在自己身前。他拨开男孩眼皮,看见青色的瞳孔。明明痛的发抖,那抹青色却是麻木的,死寂的。
透过那片青色的迷雾,他几乎难以窥见灵魂的所在。
寒意沿着背脊爬行,他尝试用魔力触碰那些雾气,一种难言的痛楚清晰地刺进了脑海,一瞬间,他竟然看见了所罗门,正用令人作呕的目光,微笑着注视自己。
好在雾气并不强盛,或许是因为孩童本身太过弱小,路西法忍着不适,将其成功压制。
男孩停止了颤抖,蓦地睁眼,双目在黑色与青色间交替变换。路西法抚过他的额头,男孩再次闭上眼,沉沉昏睡过去。某些东西,和他同眠于暗夜,也卧进王孤独的梦魇。
几千年,路西法始终是不喜欢睡觉的。门轴再次转动,寒夜勾勒出一道修长的身影,樱红的长发笼络起灯光,这才勾起人的困意。路西法抬头瞥了他一眼,阿斯莫德道:“那女人还有救,小孩呢?”
“不知道。”路西法摇头,“跟之前的情况相差无几,明天我再试试,别抱什么希望。”
“我才不在乎他们死活。”阿斯莫德把椅子朝路西法的方向挪了挪,椅子腿学着门轴叫了一声。路西法目送椅子腿朝自己逼近,没说话。
“那女人落下点东西。”
阿斯莫德从风衣衣兜里取出一本书,书皮破旧,明显上了年头。“圣约二九四七年……啧,按你的标准,还是个异端。”
“那你追上去,把她杀了吧。”
“万一不是她的呢,再看看。”阿斯莫德接着翻下去,有些惊讶。
“所罗门诗选。额……慢着,好像不是。你看看这个词,应该是传记的意思吧?”
路西法目光微动,顺着阿斯莫德修长指尖看过去,入眼竟是满篇的古精灵文字。
“说是传记也没错,但如果更准确一点,应该是礼赞、赞美诗的意思。诗当然也兼有叙事的功能,不过在古精灵的语言体系中,它承载着更强烈的情感,往往是一腔情愿的倾诉,而非审时度势的奉迎。”
他平静地解释,眸光却一点点趋于涣散。他能轻易认出著书之人的笔记,只是恍如隔世,也的确隔世。
阿斯莫德啧啧称奇,只道:“还真是赞美,啧,你看这句,‘你是人间最闪耀的宝石’,我怎么觉得这是求爱诗?”他翻找着作者署名,没找到。可能这作者根本就不想让人知道是谁所写,怕写的不够好,引起王的不满。
“我读吧。”路西法忽然轻声道。“词太生僻了,你不认识。”说罢伸出手,轻轻取过那本书。
阿斯莫德凝视着魔君的面孔,很少在这张脸上,找到如此温柔的神色。他花了几千年才摸清楚,他们的魔君,壳是冷的,芯是碎的,不配心动,盛不住柔情,更遑论欣喜。
可此时,他的眸却是宁静的。
“王,你是人间最闪耀的宝石,我愿栖于云上,永葆你的明媚。不必圣洁,不必无暇。”
他一直读了很久,久到星空将要老去。直到一滴清泪坠落在纸面,被泪水染成深色的地方,写着他所读出的最后一句诗文。
王,光将永远照耀您。
“你……哭了?”阿斯莫德怔然问道。
“好像吧。”路西法的话罕见的不带刺,听的阿斯莫德有些不习惯。
“你该不会,真的和所罗门王有过什么吧。传说那么多,我还以为是假的。”阿斯莫德语气似有些不快。
路西法将书和起,目光与阿斯莫德相遇。堕天前苍穹般湛蓝的双目,随着圣战中永不停息的杀伐,被染成日益牢固的血色,早已不复圣洁。好在情欲之主的双目同样是红色,虽然比他浅淡一点,但还不至于针锋相对。对视的时候,像血,遇上酒。
“我宁愿从未见过他。你也一样。”
阿斯莫德低笑起来,额前发丝轻颤,目光轻佻地打量起路西法,良久才道:“死心吧,你不可能如愿了。”
路西法刚想说话,原本睡去的幼童突然惊起,睁着青眼,嘶吼一声扑向他。未及他出手,一道血色的雷霆已从他耳畔略过,贯穿了幼童的身躯。一柄长枪紧接着将生死未卜的幼童挑起,红芒一闪,在门口处炸成一捧血雾。
房间中沉默了一会,路西法燃起业火,将血污燃尽。
“也对。我还真是倒霉。”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
阿斯莫德不置可否地耸肩,暗想,或许,遇见自己勉强可以称得上是幸运,至少,不完全是件倒霉事。若不然,路西法长达千年的失眠,还不知何年何月能治愈。
等到王终于再次睡着,阿斯莫德熄掉灯盏,将掌中升起的粉色魔力,托至王的颈侧。借着那点光,他翻开读了一半的所罗门诗选,从王读到的地方,接着读下去。
“人间的风,雪,至美的一切,以黯然失色为代价,妆点你的王冠。你是人间最伟大的王,荣耀与喜乐镌刻进你的灵魂,直至长生的尽头。我眺望于遐迩,亲吻你,却不亵渎。”
那点樱色的魔力,像跨越时光,不知是谁留在那里的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