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上午十点十五分,无人机传回一组最新数据,谈苒监测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值,眉头愈发紧蹙——二号样区的土壤含水率骤降,沙源地浓度显示异常。
这不是普通的风蚀。
西北风卷着砂砾拍打在车窗玻璃上,发出细密的噼啪声。谈苒将熔岩红色的福特猛禽F150皮卡停在沙丘背风处,借着车内顶灯在平板上标注最后两个坐标点。
“谈工!”生态修复组同事的声音从对讲机中传出:“谈工!气象台刚刚升级了预警!”
“你们先回基地,我马上来!”
谈苒突然想起三天前在牧民家借宿时,七岁的蒙古族男孩波日特指着西边天际,用生涩的汉语告诉她:“阿布说长生天害羞的时候,大地就会发脾气。”此刻的天穹正翻涌着暗红色的云浪,如同无数獠牙啃噬着草原的边际。
车载气象仪倏忽发出蜂鸣,防滚架与工具箱碰撞出金属脆响。谈苒将安全带又勒紧两格,防风面罩下的呼吸凝成白雾久久不散。
作为总公司最年轻的环境工程师,谈苒跨越一千三百多公里来到这个生态脆弱、产业单一的偏远地区,负责这次大型新能源电场的生态技术工作,从筹建到完工她都得全程跟进。
这是她到内蒙古库布齐沙漠的第十七天。
三月是内蒙古的风季,西北风一嚎,哑着嗓子刮走九层土,只留下三寸草根。车窗外是成片匍匐的沙冬青,这些耐旱植物像绿色星子散落在褐黄沙海中,苟延残喘地谋求一线生机。
不过,风也是长生天的馈赠。
当地在荒漠化边缘设有新能源基地,一则能充分利用这里丰富的自然能源并网发电,二则能创造就业岗位,推动传统牧区向新能源经济转型。
谈苒前三个月要为风力发电场选址做生态本底调查,但让自然生态和工业经济找到制衡点并非易事。风电场的选址既要避开脆弱生态区,要考虑生物迁徙路线,又要保证每平方公里的固定装机容量。之前发现的那片蒙古扁桃群落,让她不得不把规划边界往北推了两公里。
她有点头疼。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挂了又响,挂了又响。她看见屏幕上的来电人,终于无可奈何地接听,且很有先见之明地将手机伸到一臂开外的位置。
“你人呢?”
“上班呢。”
“上什么班?在哪儿上班?放着自家公司不要,上赶着去吃沙子?”
“爸……你知道了?”
“爸什么爸,你还记得我是你爸啊!要不是你欧叔最近跟挈能有合作,我还不知道你一声不吭跑那么远。”
“这不是工作需要嘛!我也没办法……”
“我可都问清楚了,人家说是你自己报的名,比谁都积极。跟家里倒是吱都不吱一声,可真是有本事啊谈苒……”
该来的终究会来,调来内蒙古的事还是被老谈知道了,但现在不是干坐着挨训的时候。
引擎轰鸣声撕开呼啸的风幕,车载导航突然爆出刺耳的警报。谈苒猛地踩下刹车,仪表盘上的北斗定位系统正闪烁着红色光点——西北方向有车辆发出SOS求救信号。
“信号不好,就先这样啊!”
她望着远处被狂风揉皱的天际线,一手转动方向盘调转车头,轮胎在黄沙中犁出两道深痕,一手下意识隔着战术马甲触摸到内衬里那枚狼髀石挂坠的轮廓。
谈苒一路破风向西北而行,车载电台中忽然传来断续的呼救:“N40°67',E108°30′……有巡诊车陷入流沙……”
“血压掉到80/50了!”随车护士声音发颤,监护仪刺耳的报警声中,波日特脸上的泪痕未干,紧攥着阿布袍角的指节泛白。巡诊车突然剧烈倾斜,司机乌恩奇又一次尝试脱困未果,不敢轻举妄动,以免车身陷得更深。
文良冶半跪在倾斜的车厢里,左手死死稳住患者身躯,右手持超声探头在患者肋缘下滑动,他清晰看见机器上显示胆囊壁增厚到5.2mm,墨菲斯征阳性区域出现大片液性暗区,这是急性坏疽性胆囊炎伴穿孔。
轮胎碾过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谈苒瞥见北斗定位仪上跳动的红点正与巡诊车坐标重合。她猛地将方向盘左打,改装过的减震器在剧烈颠簸中发出闷响,仪表盘上四驱模式指示灯疯狂闪烁。
四百米开外,巡诊车右后轮已深陷流沙。这是当地苏木镇卫生院用面包车改装的巡回诊疗车,和专业的救护车没法比。文良冶将无菌巾覆在患者腹部,额角渗出的汗水在便携式无影灯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晕。
“血压掉到78/45了!”随车护士的声音伴随着监护仪再次发出尖锐的长鸣闯入他耳中,文良冶深深屏住一口气,这个数值已经触及感染性休克的临界点,再拖下去,患者随时可能心脏骤停。
“必须马上进行穿刺引流!”
此时,车载电源突然发出的低电量警报却让所有人僵在原地,文良冶呼吸一滞,随即冷静地对随车护士说:“关闭非必要车载设备,集中呼吸机和心电监护仪运行。”
“文医生,有车灯!”司机乌恩奇忽然惊喜地呼喊起来。
“额格其!”波日特被窗外的景象吸引,那是他前几天见过的红色大越野皮卡,沙漠里很少见这么亮眼的红色。
文良冶隔着车窗望去,漫天黄沙中两点猩红的光刺破混沌疾驰而来,如同劈开浊浪的利剑。他抓起医用对讲机刚要调试频段,金属撞击声裹着引擎轰鸣骤然迫近,熔岩色的猛禽咆哮着,以雷霆之势斜切到巡诊车右侧。
一个高挑的身影从驾驶座上一跃而下,飞扬的齐肩黑发随着银灰色的冲锋衣领口猎猎摆动,防风面罩后的面庞看不真切。
“额格其!救救阿布!”波日特带着哭腔朝来人喊道。谈苒三天前因生态数据观测曾借宿在波日特家中,闲聊时波日特教过她几句蒙古语,“额格其”是蒙古语中“姐姐”的意思。
“波日特?”谈苒发现了被车载担架固定住的患者,他神色痛苦地紧皱眉头,鼻翼剧烈地翕动着。
那是波日特的父亲嘎达斯。
“别怕,你阿布会没事的!”谈苒一边温声安慰,没耽误甩出绞盘钢索的动作行云流水,防沙板重重插入流沙的闷响与她清冽的嗓音同时抵达,她很快完成了陷车救援的初步固定。
“我是附近新能源电场的工作人员,需要帮助吗?”
“患者胆囊穿孔,需要立即进行经皮肝胆囊穿刺引流。”文良冶说,他医用橡胶手套上的血迹格外刺目:“但这车的电源支撑不了负压吸引器。”
谈苒的视线迅速扫过巡诊车顶被沙尘覆盖的太阳能板,转身奔向自己的皮卡后箱。文良冶看着她掀开防水布时露出的便携式风电测试仪,上面赫然印着“掣能绿电”。
“我这儿有电箱”,她拖出应急电源箱的动作很是利落:“但只能支撑三十分钟。”
“好。”
文良冶开始搭建临时无菌区:“加压袋维持静脉通路,准备穿刺针!”
患者被随车护士固定于左侧卧位,谈苒摘去防风镜和防风面罩,脸颊被压出两道浅红的印记,一双眼眸仍是清亮。
她熟练地换上无菌手套和简易防护服,文良冶向她投去目光却不言语,谈苒轻挑眉梢道:“不是只有医生才会常备无菌设备。”
她指尖稳稳按住患者颤动的肋缘。文良冶持针的手悬在半空,发现她按压的角度恰好避开胆囊投影区。
“你学过解剖?”
“没剖过人。”谈苒帮随车护士一同稳住患者后腰,“前年在色林错,我剖过两只腹腔胀气的藏原羚。”
文良冶眼底掠过异色,抬头去看谈苒,谈苒正专注地盯着文良冶手中的穿刺针,文良冶的眉头紧了一瞬又微垂下头去,将穿刺针准确刺入预定位置。黄绿色脓液涌出的瞬间,谈苒迅速旋开负压引流瓶。两人的手背在无菌单下短暂相触,他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沙棘果香。
谈苒在无菌台外褪去手套和防护服,见蹲在角落里的波日特,他的脸蛋仍是红扑扑的,嘴唇却泛着白,眼中的无措与惊徨尚未散去。谈苒蹲在波日特身侧,从口袋里摸出两颗用油纸包好的炒米酸奶糖给他。这是告别嘎达斯一家前,波日特追出来塞进她口袋里的,说是阿布新做的,让额格其一定尝尝。
波日特接过奶糖却没有吃,他缓缓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走近担架,轻握住阿布半垂的指节,一字一句轻声唱起蒙古族祈福的童谣:
风儿绕敖包转三转,
小牧童撒出金谷粒。
长生天请赐我指引,
病痛消失于快马蹄……
嘎达斯的腹腔压力得到缓解,生命体征有所恢复。文良冶的眉头仍旧没有舒展:“先消个炎,然后赶紧手术。”
“往十点钟方向走,绕开新生流沙带,我给你们引路。”谈苒跳下巡诊车,迅速用拖车绳加固锚点,挂上猛禽的低速四驱,将巡诊车缓缓拖出流沙区。
文良冶突然启唇:“乌恩奇,跟着她的车辙印走。”
沙助风势,风助沙威。草原的天际线被黄沙割裂成混沌的布幔,誓要迎风兜头盖住天地万物。
文良冶听见对讲机里杂糅着肆意的风啸和刺耳嘈杂的电流,片刻后传来谈苒急切的声音。
“沙尘暴就要来了,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