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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无情,总在某个瞬间让人意识到它的冷酷。
巷子四周亮起了几盏零星的小灯,身后夜幕被渲染成紫蓝色,来往邻居行人谈笑着今晚的餐食。只有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形影孤单,抱着只白色的狗,行走于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少年干净白皙,骨骼分明的大手,指甲修剪完整,连头发丝都一丝不苟。同样的,那狗狗也通体顺滑,白毛不沾惹一丝尘埃,在暮色中和它主人一样的显眼。虽然闭着眼,但能猜出几分大概是很让人讨喜的小孩。
甚至让人无端好奇,它动起来,睁开眼来,该是怎样一副活泼明媚的光景?它那白色不染的毛是否也会沾上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阿晟,你大晚上抱着小白去哪呢?”
“哦,死了呀?那是要找个土埋了?这事给你家警务员去做不就行了?又何必你自己亲自跑一趟?”
宋江晟一步步走着,踩在青蓝色的石阶上,说不上自己此刻微妙的心情。
他越走越快,原本放学回来得知小白死去消息时也没那么难过。他向来克己,只是在原地怔愣了五分钟左右,就缓过了神,平静地和家里人交代了几句,放下书包就抱着小白往外走了。
一路上,心情好似平静,又好似行尸走肉,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直到刚才熟人提起,那阵恍如酥软钝疼的后劲才一点点蔓延全身,让他险些无力支撑。
他只好越走越快,快到开始跑起,好让这股钝疼赶不上自己。
一路上,车灯流光溢彩,宋江晟虽然思绪纷乱,看着无厘头狂奔着,但实际他很清楚自己的目的地——街角转弯处,那家一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女老板开的宠物殡葬店。
好不容易,一脚踏入那黄白灯光的温馨小店。
他剧烈喘息着,好似终于在迷失于千丝万缕的红线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心情稍稍安定了几分。
“老板,我……”
他刚开口,就被骄蛮清脆的声音打断。
那小姑娘穿着一身白T蓝裤,最普通不过的年轻人装扮,可放在她身上却凸显得她玲珑有致,一张过分小的巴掌脸上几乎全是五官。
她杏眼此时冷漠又似火狂热,霸气又似山河悲壮,身姿小小,却仿佛以一己之力,谱写了一首荡气回肠的壮士曲。
让人分辨不出,她说这话到底是冲动之下,还是理性之后的想法。
她对她面前那负心汉说:“原谅你是因为我今天喜欢你,肯叫你声爸爸,打明儿我不喜欢你,你就给爷永远滚蛋。”
那男的他刚好也认识,出店门路过他时还似有若无扫了他一眼,大概算是招呼吧?
宋江晟向来不懂这些玩世子弟,也不屑懂,尤其在得知他和离他几步之远的小女老板交往后,又在学校和其他女生借着所谓大冒险的游戏滥交之后。
有一说一,今天这个场面,大概还有他很大一部分功劳的存在。
毕竟当时是他在学校无意间听到他们这游戏后,找人去弄到房间号,还特地用身份在背后开了特权,直接让服务员带这小老板上去捉奸的。
只可惜。
愣神的功夫,小女老板已经收拾好情绪,走过来小心翼翼问:“您好,请问是你手中的宝贝需要殡葬服务吗?”
还是清甜的声音,宋江晟回望过去,视线落到她精心打理过的翘卷睫毛,喉咙忍住不动了下,心头平静之余多了几分安定。
“是,它死了。”
小老板的眉头蹙起。
宋江晟边跟着小老板走到吧台。往日在医院看到医生总是冷冰冰,他们为免消耗太多,为保证自己专业能力和身心健康,往往舍掉同理心。
可她不会,这个小老板永远情绪都是大开大合,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她都不会封闭自己,这样高能量且有勇气的人是难得的。
反正自问,他宋江晟是做不到这样的。
“你是它主人吧?它叫什么名字?你希望替它办一个怎样的葬礼呢?”小老板放软了声音,像是怕吵到谁。
宋江晟盯她一会,终于拧眉。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
小老板接过小白,笑笑:“这很正常,生老病死,生离死别,这样的事人们往往光是想到开头,就不肯再深入去想,本性都是趋利避害嘛。只不过也有些人,活着是地狱,死了才是解脱。”
宋江晟没说话。
她又笑了下,抬头看他一眼,“但小白应该不是这样的,我想它很幸福地过完了一生。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想想死了之后会怎么样,思来想去,还是选择自己最喜欢的场景离开是最好的。”
刘溪溪说完抬头看他意见,却见他盯着自己不说话,亮眸流转间似有有些说不清道不完的话。
电灯电压有些不稳,闪了一下,刘溪溪下意识抬头看了眼。
“好,就按你说的办吧,小白喜欢的场景,我画出来改日给你。”
刘溪溪低下头来时,宋江晟已经拿出手机。
“那先加个微信吧,之后我好联系你。”
刘溪溪点头,顺手从桌上摆放的名片盒里抽出一张递给他。
她一边摸着小白,一边不在意说:“加上面的V就好。”
宋江晟动作稍顿,抿了下唇,又深深看她好几眼,到底没说什么直接加了拿名片上的微信。只是刘溪溪偶然瞥一眼,看他似乎停留在那个工作微信的页面没有点申请。
但她也没多想,只是瞥一眼就收回。
如果他因为加工作V就不信任她,她也不强求。做生意嘛,其实从来都是双向选择,勉强来的顾客合作起来也不会开心。
之后好几天,刘溪溪都没接到那男生的申请,她也不在意。在这座城市里她这个店算是开得早,竞争对手没几家,虽然客源也不至于非常多,但温饱以上还是可以的。
刘溪溪店虽然地方不大,但胜在地处黄金地段,不少学生上班族来来往往都会经过这。
这天傍晚,刘溪溪打着哈欠扭着酸疼的脖子,正准备把明天要用到的手工材料赶出来,忽地听到外面传来好响的动静。
出于人类好奇的天性本能,刘溪溪想探出头去看,但刚伸出脖子,她忽然感觉自己这个动作厌恶又熟悉。
没由头的,她看了眼万年不翻的日历——上次翻还是上个星期朋友来的时候帮她翻的,说她一天天牛劲似的往前冲,却偏偏不在乎日子。
某种程度来说她其实也挺任性的。她努力生活向上,却不在乎之后的日子如何,她由着自己的荷尔蒙原谅贺霖霜那渣男,却不在乎之后自己与他的发展,她明知去改名字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她也只按照自己心情去做。
她随心随性,但刘溪溪却觉得,她应该比一般人聪明很多。
只不过聪明人也有不得不低头的时候。挂历上,18那个数字上画了个显眼的红圈。
刘溪溪收起探出的头,脑中暗暗警告自己不要再做这个和那个家暴男一样的动作——尽管那是她爹,尽管他已经是个死人。
但为免想起某些不愉快的、令人作呕的记忆,她决定开始习惯忍耐,从小事做起,摆脱那些从前的影子。
她转身走进店里开始做手工翅膀,是顾客临时要求的,要在它家猫的骨灰盒加上两个小翅膀,她得在下午前赶出来。
店内一片祥和,门外却传来不小的动静。
“阿姨,您真的认错了,我不是您女儿的男朋友。”
“妈,妈!您放手行不行,真的认错了,他不是小星!”
刘溪溪手上不停,耳朵却忍不住动了动。
“不对,你就是我女儿的未婚夫!你就是!小星,你不认得妈妈了吗?你怎么了啊孩子?我是妈妈啊小星啊!”
翅膀做好了一个,刘溪溪伸了个懒腰,眼睛不由往声音的方向瞟去。
“阿姨,我有人证,能证明我真不是你女儿的男朋友。”
哟?这么精彩,还有人证呢?
刘溪溪双眼放光,有点抑制不住那来自小乡村家族遗传下来的八卦之力。
刚站起身来,刘溪溪就看见一个俊美又有点眼熟的少年,一拖二带着人走进来。
宋江晟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清亮的黑眸中带着几分无奈和歉意。
刘溪溪一惊,预感不妙。
“阿姨,这是我喜欢的女孩,我们已经认识相处很久了,如果我真是你女儿未婚夫小星,又怎么会喜欢上别的女生呢?”
在场人皆是一惊,刘溪溪也张大了嘴,一时接受无能。
那黑发中混杂半鬓白发的中年女人求证似的望向她,挤满皱纹的眼里满是无助和惊吓。而她旁边的女孩显然也有些惊讶。
刘溪溪只看一眼就有点心软,一时拿不定主意帮谁。却不想,鼻尖忽然窜入一股好闻的木调冷香。香味不冷不淡,和贺霖霜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他奢华的那种香味比起来,少了几分高调,也多了几分平淡无味。
“我是无辜的。”
他凑在她耳边的第一句话,刘溪溪不为所动,甚至莫名其妙。
无辜不无辜,与她何关?
她看向宋江晟,宋江晟似乎也理解到她意思,他完整饱满的额间蹙起,又抿了下唇,那双原本装着星辰的淡眸黯然失色。
心脏愧疚地加速,刘溪溪不禁暗暗感叹,果然,自古以来还是美男计管用啊。
正想说可以配合他澄清,却不料,他又开口。
“你半年店租我包了。”
刘溪溪瞪大了眼,又朝他眨眨眼。
“我朋友还很多,以后都介绍来你店里,”他顿了下,认真看她,“但是,你得把私人微信给我,我不介绍来路不明的人给朋友。”
短短三句话,一下让刘溪溪的心肠硬如坚石。
她立马挽起宋江晟的手臂,义正言辞对对面两母女道:“不好意思阿姨,我也不知道这小子居然真暗恋我,但我们确实最近有些火花,他是市三好学生,人品可查,应该做不出一直脚踏两条船的腌臜事来,所以他不是您口中的小星,我可以作证。”
说到后面,她像个在校学生一样乖巧地举起手来。
可片刻后,她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表扬,而是对面女人崩溃幽怨的大哭。
刘溪溪笑容僵在脸上,看着少年和女孩把女人哄出了店门,渐渐敛起了嘴角,面无表情地看着出门的三人。
怎么有种自己做了个坏女人的错觉?
……应该是错觉,她明明是个好人。
撇了撇嘴,刘溪溪正自讨没趣,准备回刚才的座位。
“老天爷!你怎么不开开眼啊?你怎么能就让一个好吃懒做的小妖女勾走我儿子呢?老天爷!您开开眼啊呜呜呜!”
“我女儿在学习在家里都这么乖巧,您怎么能让一个社会烂女把我女儿比下去呢?”
身影一僵,刘溪溪面上一冷,缓缓扭头看向门外。
崩溃的女人两个少年都拉不住,她直直跪在地上哭天喊地,不少路过的行人都纷纷侧头。
晚霞辉煌灿烂,晕黄色的彩霞翻卷奔涌,倾泻下来的夕阳洒在刘溪溪身上,她却感觉浑身发寒。控制不住自己的脚,她感觉自己前倾着身子,一步一步迈着最大的步伐走到女人面前。
在两个少年惊愕的眼神中,她恶狠狠地揪起那个大约年长她二三十岁的中年女人的头发。
“啊啊啊!!!”
女人叫起来,宋江晟旁边的女孩辛馨予愣怔一瞬后也尖叫起来,忙阻拦刘溪溪。
“你、你做什么?快放开我妈!你疯了吗?”
刘溪溪在两个女人的张牙舞爪中,只进攻不防守,一边扯着女人头发一边道:
“阿姨你认识我吗?你凭什么说我好吃懒做啊?啊?读书的就是好人,不读书就是坏人?你知道在这里开家店需要耗费多少心力吗?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疯狂输出间,刘溪溪仿佛听到耳边爸妈的声音。
“考年级第一有什么用?你就是比不上你弟弟!”
“不就是英语考个满分吗?要不是你姐前一晚和你睡了一晚,教了你一晚的功课,你凭自己能考这成绩吗?”
“你就是没用!乖乖赚钱供你弟还差不多,少给我整些不干不净的心思……”
刘溪溪眼里逐渐凝成恨意冷意,咬牙道:“就凭你一句话,就像抹杀掉我全部的努力?你、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