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雍州刺史府内。
“临淮要到襄阳来?”
“殿下,确实如此,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小的不敢乱说。”
谢冰放下了手中的军书,震惊地望向告诉他这个消息的小吏。
谢况共有八个兄弟,乱世过后,如今还活着的就只有三个,谢冰在其中排行第七,现被封为庐陵王,领雍州刺史、镇西将军,镇守襄阳。
谢冰刚刚收到从京城快马加鞭来的急信,他正忙于军务,便找了个小官在一旁念。
前些日子,北燕已在合肥等地开始屯兵,似乎有南下之意,谢况连夜遣使提醒长江一带都城的将领警觉起来,其中自然包括谢冰。
不仅如此,谢况还在信中命谢冰加强襄阳的布防,注意士兵的训练,又吩咐了些军事上的安排。
这些谢冰都预料到了,但他没想到最后皇帝阿兄却话锋一转,表示临淮公主谢宜瑶将不日前往襄阳,还望他这个做叔父的好好招待。
至于为什么,信中只说是临淮公主思念故居罢了,可谢冰觉得应该没有那么简单。
南楚以建康为京城,龙蟠虎踞于东南,以长江为天然的屏障,控制着整个南方。
既然是偏安一隅,对地方的控制自然就有限。
放眼南国,于军事战略上最为重要的区域,就是荆襄一带。虽然不易攻占,但一旦被据有,敌人便可顺流而下到达京城,危及皇帝的安全。
故而比起外敌,这荆襄之地更该防的是内贼。
谢况深知这一点,他当年就是在襄阳起家的。因此雍州刺史、荆州刺史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地方官中仅次于扬州刺史——而这三个职务现在分别被授予给了谢冰、谢凝和谢冲。
谢况对亲弟们的重视和信任不言而喻。
然而,领扬州刺史的四兄谢冲人在京城,逃不开谢况的眼睛,可谢冰和六兄谢凝就不一样了,天高皇帝远,他们在地方上做什么,谢况是无法立即知道的。
如今他把长女派过来,会不会是为了名正言顺地监视他?身上没有任何官职的公主,理论上不能干涉军务,可她作为谢况的女儿、谢冰的侄女,谈论“家事”却很名正言顺
谢冰想到此处,不禁捏了一把冷汗,难道皇帝阿兄已经对他起了疑心?
可他这一生只想明哲保身罢了!
……
临出发前,谢宜瑶又去了趟江夏王府,旁敲侧击了一番。
先前她答应谢冲和司贵嫔多多接触后,还未从谢冲那里捞到一点好处呢。
前世江夏王主簿徐朗不久便连连高升,还有好几个谢冲的幕僚也在官场上站稳了脚跟,谢宜瑶知道,这之后必然有谢冲的手笔。
之后王府上的属官必定会有所空缺,她便提前向他推荐了萧延。
对于清贵们来说,王府的属官只是个不太好使的跳板,但对于萧延这种被冷落的士人而言,这就算是一个比较好的官职了。
若是能够得到江夏王的赏识,平步青云也并非幻想,对萧延来说,谢宜瑶算是在阻止皇帝与萧家断绝姻亲后又卖了他一个人情。
谢宜瑶这么做却不止一个目的,她还有在江夏王府安排眼线的想法。
而谢冲只当这是一次单纯的举荐,没有多想就答应了谢宜瑶。
说回当下,谢宜瑶这次去襄阳,是光明正大地以临淮公主的身份出行,仪仗齐备不说,谢况还给了一堆亲兵护卫,以保障她的安全。
只是也变相束缚住了她。
队伍出了城门,便前往渡口,准备从长江逆流而上,再进入汉水,最终抵达襄阳。
京城到底是首善之区,即便是外郭,也有许多人聚居于此,颇有烟火气息。如今正是初秋,眺望远处的天,只见候鸟南归,碧空如洗,青山绿水,也是一幅美景。
大雁南飞,飞往家乡。
可谢宜瑶的家乡在哪呢?京城,还是襄阳?
她想不出答案。
坐上了船,一路向西,沿江的城镇多半还算热闹,但都远远不能和京城相比。
算上前世,谢宜瑶也没怎么在襄阳和金陵以外的地方久待过,偶尔出行一次,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观察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究竟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谢宜瑶虽然能从那些歌功颂德的诗文里知道京城是多么繁华,但她没想到在其他荒凉之地的映衬之下,这一切会变得更加显而易见。
平日生活在金碧辉煌的公主第里,以为乔装到街上逛逛算是体察民情了,却没想过京城之外会是什么景象。
一行人到了武昌后,即将从长江进入汉水,然而这几日狂风大作,船队决定缓个几天再出发。
谢宜瑶并无不满,武昌身处江汉交界之地,也算是人烟阜盛,可以名正言顺地在这里逗留,再好不过了。
等船靠了岸,该前来迎接的官兵却不知出了什么纰漏,尚未赶到。
谢宜瑶站在船头眺望江景,灵鹊有些晕船,还在休息,飞鸢没受影响,便安静地陪着谢宜瑶一起吹着风。
谢宜瑶眺望着京城的方向,又看看襄阳的方向。
面前澄澄的江水,将几个城镇联结起来,然而同一条江的上游和下游,风土人情却各不相同。
这江河之水滋润着楚民的生长,也保卫着楚民的安全。
“都说天罗地网,”面对此情此景,谢宜瑶不禁感叹道,“我看哪,这江淮河汉就是自然的地网。”
燕人出身于草原,善于骑射,这一点是南楚士兵不能及的,但相比南兵,他们对于水战可就要陌生得多了。
这也是为什么南国会将京城选在建康的原因,有山有水,是天然的关隘城墙。无论是江东还是荆襄,只要是水网密布的地方,都难以让北人施展开手脚。
飞鸢读过兵书,也上过战场,自然懂谢宜瑶的意思。
她道:“若非有这地网,北人想要攻入南地就会容易得多的多。我从小就听家父说‘守江必守淮’的道理,可如今……”
谢宜瑶知道飞鸢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如今淮南下游一带多个城池为北燕所占,南楚实在不可以高枕无忧。所以得知北燕在合肥等地屯兵练军后,谢况立即有所警觉,做了许多准备。
但北燕看上去并没有要出击西边的征兆,因此即使谢宜瑶和谢况旁敲侧击过义阳的问题,他也并未听信。在谢况看来,北燕就算要两线作战,也会优先攻打襄阳,而非义阳。
谢宜瑶没有接飞鸢的话,只是问:“飞鸢,我还未问过,你从前是哪里人?”
她前世是知道飞鸢曾经的经历的,今生先前也简略提过。
飞鸢本姓宋,父亲在前朝是个刺史,累年战乱下常年领兵,飞鸢自幼生活在军中,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甚至亲身上阵杀敌过。
后来飞鸢的父亲死于战事,她无处可去,几番磨难后随着流民到了京城。
谢况登基之后,选了一批适龄女子入宫为婢,后来谢宜瑶入住公主第,缺服侍的人,谢况就拨了一批官婢过去,飞鸢就在其列。
但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飞鸢都没有说她的父亲当年是在哪里当的官,谢宜瑶也没有多问。
前世谢宜瑶是不关心,因为那时候她并不觉得一个会武的侍女能有什么特殊的用处。
至于今生,她是怕问得太急,今天难得有个合适的时机,谢宜瑶便赶紧抓住机会。
飞鸢稍微迟疑了一瞬,答道:“家父曾是郢州刺史……”
“你阿父以前是在武昌任职?”谢宜瑶有些讶异。
“嗯。”
“那你也算回到家乡了,有没有想去看看的地方?”
飞鸢摇了摇头:“没有故人在的故地,也没什么好看的,去了也是徒增悲伤罢了。”
谢宜瑶愣住了,转念一想,武昌之于飞鸢,不就相当于襄阳之于她吗?
对她而已,襄阳已经没有人在了,有什么思念的必要吗……可是除了襄阳,她不知道还能在哪里找到阿母的痕迹。
谢宜瑶喃喃道:“我不这么想,总归还有些曾有过交集的人,仍然生活在这里吧。”
飞鸢陷入了长久的思考,过了好一会才终于说道:“可能有一些吧。”
谢宜瑶知道飞鸢虽然话少,但并不是排斥和她对话,眼下到底是比一年前刚提拔她的时候亲近许多了,便也没有再多问。
……
“快点,都快点!你们怎么敢让公主殿下干等着的!”
武昌太守程莫催促着手下的人快点打扫着江边的一处别业,说起来这地方本来还是为了江夏王准备的,江夏郡隶属郢州,但江夏王没有要就藩的迹象,也就闲置了下来。
原本程莫收到消息只说临淮公主要路过武昌而已,郭刺史让他好好接待,没想到突然有了变故,公主要在武昌休息几日,也多亏有这座别业,否则他也一时找不到哪处地方配得上公主了。
这时,一名小吏急匆匆地进来报告:“程太守,咱们的人刚才已经接到公主銮驾了,现在正在来的路上了。”
程莫闻言,看了看收拾得差不多的别业,说道:“那还不赶紧到外头去先等着,免得又冒犯了殿下!”
天地良心,他可刚刚上任太守啊,若是得罪了公主,这乌纱帽恐怕就不保了。
程莫从前是个在军中混的大老粗,后来有幸得任太守,可到底是没有什么为官的经验,换个有经验的来,早就会预备许多种方案应对可能的情况。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公主殿下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治罪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