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手矫健,不爱走寻常路,喜翻墙爬树。
一日他突发奇想,想偷偷翻墙去柳太傅府里,哪怕是看一眼她,也足以了。
他未去过柳太傅府中,跳过几个墙头后便迷茫了,不知哪个是柳疏桐的院子,只好凭着感觉乱溜达。其中一个院子中有一高大的梧桐树,郁郁葱葱的枝叶越过墙头几尺。他跳了过去,抱住主干,坐在了旁枝上。
梧桐树下有一个秋千,正随风轻轻摆动着,他视线转向屋内,愣了一瞬。
时隔三年,她早已不是那稚嫩姑娘模样,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她正坐在窗前的案旁,提笔写着什么,极为认真。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直到她向外看了一眼,起身准备来到院子里时,他才逃也似的跳开了梧桐树,又越过几个墙头,跑了。
他便常常去看她。
有时她在提笔写字,有时在静静阅读,有时在树下随侍女荡秋千。有时在窗外的树上看不见,便猜她去歇息了。
不过,每次她快发现他时,他总是更快一步离开。
直到昭顺十一年的冬日,他想跑时,衣服却被小细枝挂住,无奈坐了下去,与柳疏桐开启了她失忆后的第一次相遇。
也罢,他也装作不认识她罢。
为她打的玉佩早已打好,这次,便试着送给她罢。
——
第二日从太学放课,她又去寻萧景澜教她习武。
今日他没有上课,侯府内也没有他的身影。
但她却看见了来福,她叫住他,问道:“来福,你可知萧小侯爷今日去了哪处?”
来福朝柳疏桐恭恭敬敬行了礼:“柳小姐,小侯爷说,他今日去怡红阁,还特意嘱咐我们不要跟去。”
柳疏桐奇怪地歪了歪头,怡红阁?就是那个青楼?他去那里……
这时,萧景澜与周解玉院子连着的那道门,冲出来一个急匆匆的人影。她先焦急地四处望了望,看见柳疏桐,双眼一亮,跑了过来。
“解玉姐姐……”她还未说完话,便被周解玉一把拉住就往外面跑。
“你在就好,景澜这家伙竟敢去怡红阁找姑娘!我定要为你好好惩治一番他!”
柳疏桐晕了:“去怡红阁,就一定是去找姑娘吗……”
但她已经被周解玉拉着上了马,风风火火地跑到怡红阁门口,又拉着她冲了进去。
门口的小厮根本没看清,只看见两道虚影从眼前闪过。
周解玉用雄鹰般闪着亮光的眼睛扫射怡红阁的每一处地方,而在这时,最顶端的屋门打开,走出来一位风度翩翩的公子。
周解玉并未看见,倒是柳疏桐见了。她拼命朝着萧景澜摇头使眼色,他垂眸看见柳疏桐,先是讶异,后又朝她笑了笑。
柳疏桐仍是朝他使眼色,不知晓的只当她眼睛抽筋了。萧景澜静静看了她一会,突然一拍手中折扇,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
然而下一秒,他走了下来,就朝着她们二人的方向。
柳疏桐瞪大眼睛,一边拿手指着周解玉,一边摇着头。
许是她的动静太大,吸引了周解玉的注意,她看了她一眼,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萧景澜正笑眯眯地把玩着手中折扇,朝着她们走来。
柳疏桐扶额苦笑。
周解玉如同雄鹰见了小兔儿,当即便冲了上去。但这小兔儿身手矫捷得很,微微侧了个身便躲过了她的抓耳攻击。
“你来怡红阁干嘛呀?你成年了吗就来?”周解玉气呼呼地吼他,萧景澜连忙用手捂住她的嘴。
“好姐姐,这是在外边儿,家丑不可外扬,你怎可如此大声?”他为难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偷笑的柳疏桐,“怎么还带来一个更小的孩子呢。”
他松开手,周解玉扁了扁嘴:“我带她,才是最应当的。”
不一会儿,三人坐在一桌前,小厮为三人斟了酒,但萧景澜换成了茶。
“我来此处,是有要事的。”萧景澜抿了一口茶,皱了皱眉,“怎么这么难喝?”
周解玉点了点头,直接叫来小厮将茶撤了下去。
“怡红阁中有我一旧识,她大抵会在明年亮相,不过这几年她见过的高官显贵已不在少数,我便想去询问她关于……我娘。”
周解玉沉思:“姑母那件事,线索查到哪儿了?”
萧景澜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似是在思考要不要说。他抬头看了看二人,周解玉神色坚定,而柳疏桐虽带有些迷惘,却也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他轻咳一声:“查到了……宫里。”
周解玉神色一凝:“也难怪你不与将行说这件事。”
“嗯,不过宫中的人,与怀国公、昭定侯都没有太大仇怨,我只能怀疑到陛下头上,但毕竟我娘是皇后娘娘亲妹,将行母族之人,陛下无理由做出这件事。”
“你的意思是……”
“当朝九千岁,陆琰。”二人同时道出这个名字。
柳疏桐早就晕了,他们为什么对政局了解成这样呢?
“陛下宠信陆公公多年,陆公公虽只是陛下近侍,但他的权力,定然不低。我那旧识曾见过陆公公,他前去寻她听曲时,面上文质彬彬,实则嚣张跋扈,甚至敢与身旁奴仆直谈陛下姓名。”
周解玉大惊:“真是胆大妄为!”
“也是陛下太过信任他。陛下如今还未年老,在朝廷上仍是独尊,但待陛下老去,只怕这陆公公狼子野心将不再遮掩,宦官当道,京城……就乱了。”
——
盼兮站在二楼,静静地看着下方坐着的三人。
一个婢女走上前:“盼兮姑娘,到孟大人预约的听曲时间了。”
盼兮颔首,又看了一眼他们,便走进了房中,坐在纱帐之后。不一会儿,一位衣着华贵、肥头大耳的大人走了进来,坐在纱帐正对着的榻上,乐呵呵道:“盼兮姑娘!许久未见,可还记得本官?”
她轻笑:“孟大人一眼便令人难忘,盼兮怎会不记得大人?”
“盼兮的客人太多,本官都难预约。尚未亮相都如此,不知待明年盼兮姑娘亮相,又该是何等热闹啊!”
“孟大人谬赞了,不知大人今日想听什么曲子?”
“还是老样子吧。”
几曲罢,在门外的婢女走进来朝着孟大人行礼:“孟大人,您的时辰到了,下一位大人已经在等候了。”
孟大人不悦地挥手,却又将面上的赘肉同笑容一齐堆起,对着盼兮,嘿嘿道:“盼兮姑娘今年是不是及笄了?”
盼兮整理琴的手一顿:“谢过大人关爱,正是。”
“不知盼兮姑娘在亮相后,作何打算?”
“我已是怡红阁的人了。”盼兮在心中冷笑,这孟大人的算盘可算是打得叮当响,“此后自是留在阁中。”
“这样啊……”盼兮听见他起身的声音,纱帐外的身影正慢慢靠近她,她猛地后退几步,“每次见盼兮姑娘,都隔着这一层纱帐……不知道今日我可否……”
他的手即将掀开纱帐的同时,屋门被人一脚踹开,孟大人也被推到地上,碰倒了桌案上的茶盏,碎了一地。
“孟大人,可真是不知礼数。”来人慢慢悠悠地走到他身边,似笑非笑,“到时间了还不走,却留下打扰盼兮姑娘?”
孟大人看清来人,赶紧爬了起来,赔笑道:“陆、陆大人……下官不知道下一个人是您……”
陆琰“呵”了一声,笑了笑:“那还请孟大人离去?”
孟大人连连道了几声“是”,带着下人落荒而逃。
盼兮重新站定,陆琰坐到榻上,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便对身边人吩咐道:“去告诉这儿的老鸨,我不想再看见孟辉来找盼兮姑娘。”
下人点点头,便离开了屋子。
“盼兮谢过陆大人。”
“无妨,这等色鬼,我见过的不在少数。”
盼兮颔首:“陆大人今日可还要那几首?”
陆琰点了点头,盼兮便开始弹奏。
曲罢,陆琰突然冷不丁开口:“在孟大人来之前,盼兮姑娘是否有一段休息时间?”
盼兮心中一紧,因为在孟大人来之前……
“正是,那是奴家少有的闲暇时刻。”
“是吗。”他勾唇笑了笑,话语中带着凉薄,“那段时间,可有人来寻盼兮姑娘?”
他既然如此说,那定然知晓萧景澜来过。陆琰想必是为了试探她。
“这说起来可真是令人头痛。”盼兮故作放松,“奴家本想好好休息一番,没成想却进来了萧世子。”
“萧世子?”陆琰似笑非笑地思索了一阵,“萧世子并未提前预订吧?”
“并未,不过这是萧世子第一次来,不知也正常。”她极力克制着声音中的些许颤抖,“客人来寻奴家之事,都是妈妈所安排,来了何人,我便给何人奏曲罢了。”
陆琰淡淡地笑了笑,看不出任何情绪。
房中气氛一时冷峻至极。
“陆大人可还有曲子要听?”盼兮平复好心情,打断了沉寂。
“盼兮姑娘歇息吧,我还有些公务在身。”
“恭送陆大人。”
盼兮一直保持着福身的动作,直到听见房门关闭之声,她才放松绷紧的身子,一个踉跄险些跌坐在地。
这陆琰不愧年纪轻轻就坐上当朝九千岁之位,一字一句都带有自己的目的与十足的压迫力。
不过盼兮仍是心有余悸。
她不知道她方才的解释他信了几分,但总归是,她被怀疑了。
最主要是,陆琰明显针对的是萧景澜。
而萧景澜方才,也正是来打听陆琰的事。
看来他们在朝廷上已经几近敌对了。
她有些两难。
陆琰,还是萧景澜?
——
夜间,滚滚墨色覆盖天空,皇宫中一片阴暗肃杀之气。
圣宸宫门口的小太监正打着呼儿偷懒,一个没站稳,飞倒在一双锦云纹的靴侧。
他霎时惊醒,急急忙忙爬起身,一抬眼便对上唇角微勾的陆琰。
“在睡觉?”他淡淡问道。
“小、小的不敢……”
而陆琰身后一名太监大喝道:“居然敢在陆大人面前撒谎!按照规矩,五十大板!”
那小太监的脸色瞬间煞白,他当即跪在地上,邦邦磕了几个响头:“小的不敢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起来。”听到陆琰的话后,那小太监才颤颤巍巍地起身,“念你初犯,这次便免了吧。”
小太监面上一喜,又跪下磕了几个头:“多谢陆公公!多谢陆公公!小的对您感激不尽!”
然而陆琰听到这称呼,面色一变。
那小太监听见许久没有动静,试探着抬眼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他便被陆琰眼中的阴色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五十大板太麻烦,执刑人也要保存体力休息休息嘛,直接斩了吧,尸体丢乱葬岗。”语罢,他径直走进了圣宸宫,没有人敢阻拦。
只听得那小太监被拖走时发出的阵阵哀嚎。
圣宸宫内,当今圣上燕氏端坐龙椅,似乎已等待他许久了。
陆琰却并未理会燕氏,自顾自上前,为自己倒了一盏茶,抿了一口后才开口:“陛下宫中竟也会有如此品质不佳的茶?”
燕氏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陆琰微微抬眼瞧了一眼这尊贵的天子,轻笑一声:“陛下这是……心情也不佳?”
“陆琰,你过来。”燕氏缓缓开口。
他放下茶盏,依言走上前去,而燕氏却丢给他一封密信:“昭定侯夫人周雁归之死,可是你所为?”
陆琰不疾不徐地拾起落在地上的信,展开淡淡瞥了一眼:“陛下既如此发问,臣下又有什么辩解的呢。”
“周雁归乃昭定侯爱妻、怀国公与皇后亲妹,昭定侯府幸好并未声张她的死讯,若是此事传出去,你知不知道后果?”燕氏声音低沉有力,令人听了便全身发麻。
但陆琰丝毫不惧,他两指捏住密信,放到灯上将它烧了:“臣下知道。”
“那你还敢杀!”燕氏狠狠拍案,“那边的人已经查到宫里了,届时事情败露,朕成为众矢之的,昭定侯与怀国公势力强大,朕、朕如何抵?!”
“呵,陛下,臣下又如何做没有把握之事?您也说了,昭定侯与怀国公权势滔天,已经威胁到您了……所以您作为一个帝王,不应该稳固帝位,除去威胁吗?周雁归,乃是这两家唯一的联系,从她入手,双方皆打压。”
“若是他们有证据——”
“他们不会找到的。”陆琰开口直接打断了他,“他们只能猜测……因为证据,我自己已经毁了。”
燕氏不语,却从面上仍能看出其愤愤然。
陆琰微眯双眸,再度开口:“陛下如今信任臣下至此,当年不就是为了让臣下协助您扳倒昭定侯与怀国公吗?如今已初步进行,您却悔了?”
“并非……可周雁归,是雁至的妹妹。”
“陛下,行大事者,就莫要重情,自古帝王皆无情,更何况,您又并非真的爱皇后娘娘。”
燕氏垂头,似在纠结。
“那还请陛下好好考虑,臣下告退。”陆琰径直走出圣宸宫,独留皇帝一人。
陆琰见到自己的亲信,问道:“七公主还未满一岁吧?”
“是,大人,下个月便周岁了。”
“很好,太子乃可造之材,我倒舍不得动,但这个七公主如此年幼……去找个机会将她了结了。还有,昭定侯之子萧景澜并非表面上的纨绔张扬,他不简单,先莫要动他,免得又被这鬼小子发现端倪。”
亲信微微颔首。
——
九月初五。
这日是燕将行的十六岁生辰,过了今日,也就代表燕朝唯一尊贵的太子便成年了。
太学里的公子今日都颇不安分,话题绕不开“太子”“陛下”“皇宫”这几个字眼。燕将行为了准备生辰自是被扣在宫中来不了,而萧景澜平日里便行踪飘忽,一整日都未有出现。
熬了许久,总算到了酉时放课。
“疏桐!这会儿宫里正在筹备将行的生辰宴呢,咱们要不要提前去?一两个时辰后就要开宴了。”周解玉戳了戳她的脊背。
柳疏桐看了一眼柳慕宁,他看样子是绝对要跟着周解玉去的。
“我觉得,我得跟着爹爹娘亲一起去,我还未有及笄。”
周解玉遗憾地叹了一口气:“也好吧。景澜这小子也是,今儿都将行成人了,他还忙来忙去的,要是迟到了,我们几个一块儿揍他!”
柳疏桐捂嘴偷笑。
夜色已临了,燕将行的生辰宴并未在平日里举办的礼殿里进行,竟是在大殿前的一大片空地,占地之广令人惊叹,也让人感慨太子确被陛下器重。
华灯初上,千盏琉璃宫灯高悬,朱漆殿檐下金铃轻晃,灯影摇曳如星河倾泻。九曲回廊间,侍女们手捧鎏金莲纹盘,珍馐罗列——猩唇熊掌、驼峰鲤尾、猩猩之炙、旄象之约,异香浮动,引得席间公卿频频侧目。
柳疏桐随柳太傅柳夫人上前拜见圣上。
“臣一品太傅柳镇岳,率妻三品淑人柳云氏、女柳氏疏桐,恭请圣安,愿陛下日月昌明,山河永固。”
座上的皇帝微微颔首:“爱卿平身。只是卿嫡长子柳慕宁怎不在此处?”
原处早早随周解玉坐下的柳慕宁起身拜见:“恭请陛下圣安,臣子方同怀国公嫡长女周解玉一齐前来,已拜见过了,许是人多,未有记得。”
皇帝点头,视线移向柳疏桐:“今年春时柳小姐还尚显稚嫩,如今已亭亭玉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