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场景让朝绫眉心紧紧蹙着。
少年白发满头，着一身白色衫衣，没了白日长袍的遮掩雪白的肤色裸露在外，澄澈黑亮的眼睛里落满月色，整个人如冬日皑皑的白雪，漂亮绝然。
但异常的是此刻少年玉白的手腕有一道刺眼的红色，那里割裂着一道血口，正从里面汩汩冒出血来。
朝绫口中的腥味甜腻，她眉心微凝，清冷的神色瓦解：“你是用自己的血……”
或是感于被少女发现的狼狈，少年一瞬间慌乱的不知所错，两只手举向头顶，用力遮掩想把自己的耳朵藏起来。
此时少年的眼睛也开始流血，但他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堪堪捂住自己的耳朵，闭着眼，语气颤巍：“仙子……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他是妖鬼，不是仙子所说的仙友，也不是人类，仙子会嫌弃他的吧……
少年往后退躲进一角，神情悲痛，有些伤心的想，她会杀了他吗？
朝绫注意到少年的眼睛一直不断地在流血，浅淡的神情此刻带着一丝急促：“小白，你的眼睛一直在流血。”
“啊？”小白后知后觉，“可能……可能是光。”
一息之间，光亮全部被覆灭。
小石床上，黛黛的呼吸声呼噜呼噜响，睡到半途还翻了翻肉肉的身子，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山洞里腥甜的血气还在不断弥漫，小白蜷缩在石壁一角低头，用力捂住自己的眼睛，耳朵沮丧的垂落。
“昨天……也是你的血救了我对吗？”朝绫眼中一丝复杂闪过。
小白嗫嚅了声，“……嗯。”
“你的眼睛...有什么办法能止住血吗？”
少年摇摇头，不敢抬眼：“我，我的眼睛天生便是如此，一见光就会流血不断。可是吓着仙子了？”少年说着就要起身往外跑。
朝绫几步过去拉住他，少年的精灵耳不经意于她手腕而过，软乎乎的。于此同时，小白的肩膀被一截细瘦的皓腕按住，少女没用多大的力，气息温泠泠的，少年顿时愣在原地。
朝绫清眉浅蹙：“你怕我？”
她记得相似的神情。
很多年前，她刚修炼无情剑道在比试台上打败了娄钰师兄时，他也是这样的神情，面色微红带着一抹诧异，紧张又不敢对上她的眼睛。
小朝绫那时不足十岁，扎着一双可爱的发髻，眼睛灵透明亮，脸上虽还未褪去婴儿肥却已经有了长大后的仙姿玉容。
在朝元的严厉的要求下，她变得越发厉害，连比她年长几岁的娄钰师兄也不是她的对手，于是快弱冠的少年被比他矮一截的小师妹从地上扶起来，听着她软乎乎的安慰声。
“娄钰师兄别伤心，是绫儿不对，明明知道师兄上次生病还没好，还跟爹爹闹着要和师兄比试”，她不知从哪拿出一颗糖丸，语气认真，说：“师兄你看，这是绫儿向师父要的丹药，你吃了它下次就能打败绫儿了。”
少年长得英气，心思也坦诚，并没有因为在比试中下了面子而恼怒。
他接过那颗糖丸，面色升起一抹薄红，对上小少女的眼神闪烁，后又低下头，说了一声“谢谢”，然后飞快地就跑了。
小朝绫那次之后便没有机会再跟娄钰比试了，自那次之后，这些年来娄钰师兄每每见了她都是飞快就垂下眼睫，面色薄红，看又不敢看她。
后来有师弟说，那是害怕一个人的表现。朝绫知道后，便也没有再去打扰娄钰师兄了。
但小白……为什么怕她呢？
朝绫眼中一丝疑惑闪过，从昨日起她便发现了，少年总是习惯性的躲避她，跟她稍微离近一些便局促不安，但又会不经意偷偷看她，被她看到了就立刻转过去把头埋在白袍之下。
便是此刻，她掌心之下少年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朝绫从储物袋随即拿出一件玉色的斗篷，从少年头顶披铺而下，顿时一阵清冽温暖的气息把他完全裹住。小白愣了一下立刻反应回来，仰起头，连眼睛也不顾了，直傻傻看着朝绫，见少女眼底着满清晖。
“小白，谢谢你救了我，说起来算我欠你一命。”
朝绫鲜少承诺别人：“你有什么愿望吗，或者你想要什么？我以天衍宗少掌门之名起誓，等我捉回亡魕便尽快为你寻来”，少女的声音停顿一时，复又认真谨重：“关于你的血……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也要记住，以后别再随便示人了。”
并非她谨小慎微，便是作为玄门第一大宗，天衍宗内也从未听说有此等奇事，以血便可固元修法，凝魂聚魄，若是让三界众人知晓……朝绫眼中凝重，那少年恐不会得善终。
“没有愿望……”少年听了再次低下头。
小白拒绝的干脆，朝绫看着少年浓密的眼睫垂下，思索一息，便把随身的玉牌放在他的手里，“这是我宗门之物，如果你以后想到了便拿它去往神山，我今日所言依旧作数。”
“要记住，你的血...别再轻易暴露了。”
玉牌通体白色，触手生温，搁在小白手里一道温润的浅光闪过，证明它已易主。
小白“嗯”了一声，低头静静看着玉牌。他很想还给仙子，可是摩挲了好久又舍不得。
这应该是仙子……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了。
天亮了。
玄泉冽清，白鹿翘首。
黛黛这一觉睡得可香可美了，它从石床上翻身下来迷迷瞪瞪睁开眼，正想伸个懒腰，结果卡在了半路。
“小白，你怎么啦？你这黑眼圈都有菜地的白萝卜圈那么大啦！”
黛黛来到小白面前比划了一个夸张的动作。
“咦？那个仙子呢，她走啦？”黛黛看了一圈都没看见朝绫的身影。
“嗯。”
黛黛没注意整个蔫蔫的小白，只在听到那仙子走了时它顿时喜笑颜开，那根绿色的呆毛都兴奋的竖起来了，感叹道：“哎呀走了好，走了好。”
黛黛仰着翘起二郎腿：“你说咱们一直生活在泽梦山无忧无虑的多好，那天要不是那仙子追那什么魔，害得咱们以为灵山被魔气侵蚀，差点就要搬家了。”
“为了救她，你还留了那么多血，她知道你的血有多珍贵吗？！”
“黛黛……”
“嗯？”
呆鸟边回应少年的话，边发牢骚，“怕她冷、硌着，你竟然还把咱们好不容易采来的灵草给她铺上。又是给她一点点包扎伤口，又是拖着虚弱的身子一大早给她做饭的，结果呢？”
“黛黛，我想离开泽梦山了。”
“哎呀我知道”，呆鸟自顾自地滔滔不绝：“结果呢，人家压根就不接受你的好意。小白啊不是我说你，你有时候——”
“你刚才说什么？！”呆鸟动作僵住，猛地转头，眼睛瞪得像铜铃。
小白握紧手中的玉牌，修长的身影被玉色的斗篷盖住，露出了一抹天真纯净的笑意，“黛黛，我想清楚了，我要离开泽梦山。”
黛黛鸟心一颤，呆毛耸立。
“你疯啦！”
-
根据幻月灵剑的感应，亡魕残息逃去了人间，朝绫跟着它一直追踪到琼国的抚水一带。
亡魕属恶最是狡猾，擅长隐匿气息，朝绫在城内探查了几日也不见其影，而抚水城地处富庶一带，城内人群密杂，来往各异，朝绫身为仙门中人自是不好大动干戈动用灵力。
但城中却有一猎妖坊甚是有名，据一些散修说这猎妖坊已经存在上百年，凡是城中妖孽，只要有妖魔入了猎妖坊的诛杀令便会魂飞魄散。
长街熙熙攘攘，猎妖坊就在街中心。
朝绫侧脸透明似水，三个烫金大字落在她眼里，沉思片刻，她走了进去。
店里的空间很大，金碧辉煌，偶有一些达官贵人被引着去二楼。
“欢迎来到猎妖坊，请问这位客官您是有什么需求呢，来二楼请二楼请”，老板约莫四十岁长得尖嘴猴腮，着一身富贵的锦衣，一看朝绫气质不凡眼里立刻冒出金光迎过去。
“不用了老板。听闻您这里能帮人除妖魔，我想问问，是否也能感知到妖魔的踪迹？”
朝绫婉拒了老板的热情，一脸正色问。
“那是肯定啊！”老板一听眼睛就一亮，急着打包票，“客官您放心，我们可是抚水城赫赫有名的猎妖坊，绝对童叟无欺！”
“我想找上古大妖亡魕的踪迹。”
“当然可以”，老板立马点头，随后又笑嘻嘻地伸出两根手指，“客官，两千金喔。”
怕价格太高生意黄了，老板严肃着脸开始计算成本：“您想啊客官，您这是上古大妖啊，我们肯定得出动我们最厉害的猎妖师。别的不算，您就说这酬金吧”，老板掰着手指头开始算：“灵力损失费，修补损失费还有跑路费等等，这些都需要钱呐客官。”
“这些...够吗？”
当朝绫把她身上所有的灵石都拿出来时老板眼珠子瞪得就快掉下来了，他欣喜若狂，连忙把那一包灵石揣进怀里，“够了够了，够了客官，您等着啊！”
生怕朝绫反悔似的，老板腿迈得极快，一溜烟就消失在朝绫面前，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根子后面。
乖乖！这下发了发了！
数息后，猎妖坊外。
朝绫看着这个所谓“他们店的顶级猎妖师”神色依旧清淡，但眸中的疑色很难不让人注意。
朝绫探到这人修为不高，眉心微蹙了蹙：“你当真是坊中最厉害的猎妖师？”
姬旻轩一身红衣如火长相俊雅，折扇在手故作潇洒，嘴角扬起笑意：“客官，我的能力您毋庸置疑，区区亡魕而已，本大师什么妖没见过。我虽不似仙子灵力高深，但自有我的办法。”
朝绫眸色清潋：“你尽力就好，我只需找到亡魕的踪迹。”到时候，她自会设法困住亡魕。
“放心，交给我。”
姬旻轩面上笑意盈盈，漫不经心的捋着鬓前的须发，实则眼里心里都在仔仔细细打量朝绫：仙姿玉色，身姿绰约，身上一股掩不住的脱俗清正之气。
嗯，不错，应该是刚从山上下来的修士。
怪不得那么好骗。
姬旻轩照例把朝绫带去了之前的老地方。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中央高高的垒台，上面一个硕大的笼子笼罩在黑幕之下，里面依稀都是妖物凄厉的惨叫声。而下面三教九流，人头攒动，每人都是一脸跃跃欲试的神情。
台上几个大汉赤着膊，长得凶神恶煞，陪衬在中间那个卖力吆喝的人身边。
“诶来都看看啊，新到的一批妖物。”
“这批妖物可厉害了，都是各地最厉害的猎妖师收来的”那人脸上表情坦然：“当然了，就算是凤凰堆里也会有个凤尾，好坏全凭各位自己挑，各位看官可千万要把眼睛擦一擦啊。”
这里，赫然是一个妖市。
朝绫额间微动，转头看向同样是一脸期待的姬旻轩，“你说能找到亡魕踪迹的地方，就是这里？”
“对啊，这里可是——”
姬旻轩话还没说完，脖子上就悬着一柄通身绿色的长剑，剑柄尽头执剑的少女眸色淡然，看向他的神色不再友好。
“你骗我。”
“仙子我们有话好好说，别动武啊”，姬旻轩往后缩着脖子讨好般地微笑。
姬旻轩辩解：“您可能不了解我们猎妖坊，在我们店付费的客户都是要来到妖市择妖的，如果您运气好，择到一位厉害的妖，那您的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你的意思是让妖，去捉妖？”
“诶对对对，就是仙子理解的那样”，姬旻轩还没来得及露出笑脸迎面就迎来一道凌厉的剑风，幸好他反应快侧头闪了过去。
站起来的那一息他还在狼狈地维持风度，折扇在前，眼眉上挑，“仙子你这样可就——”
眼神触到地上，姬旻轩笑脸瞬间僵硬了，也不装风度了：“你你你、你竟然这样对一张绝世容颜！”
再看地上，零落着几根被利剑飒然斩断的头发。
正待他还要控诉时，垒台中央的人发话了，中年男子走到囚笼旁，扯下幕布。
哗——
幕布被揭开。
奇形怪状，张牙舞爪，亦温和亦暴躁，各种各样的妖都有，足足有几十个。
朝绫站在人群之中淡然若神人，那人说得不错，这些妖确都是一些厉害的妖，若是她猜得不错，这些妖都来自幽山。
那是……
朝绫突然眸色一紧。
眼见众多体格奇形怪状混乱的一堆妖中，一被玉色斗篷包裹的妖在其中格外弱小，他只露出一对长长的精灵耳，原本玉白的斗篷也被弄脏了，全身灰白。
“小白。”
少年似有所感应，抬起头，正好与站在囚笼外执剑的白衣少女眸色相对，彼时寂淡的神色瞬息变得生动鲜活起来，“仙子……”
但小白的眼睛只亮了一息，下一刻仿佛意识到什么，神色僵滞立刻就又把自己藏在宽大的斗篷里，看清少年这一举动，朝绫原本微蹙的眉眼又深一分。
他依旧怕她？
朝绫眸底深处闪过不解，但她此时没有时间犹豫，因为就在一息之间，所有的妖都已经被买去了大半。
朝绫收起幻月，快步走向看台中央一直在收钱的男子，她指着缩在囚笼一角的少年，语气坚定：“老板，我要他。”
老板忙着数钱，头也不抬伸出两根手指：“可以，两千金。”
朝绫摸着空荡荡的腰间眉眼一蹙，那时为了急于找到亡魕的踪迹，她把身上的灵石全都给了猎妖坊。
看到朝绫的神情，退在一边的姬旻轩顿感不妙。
果然，刚才已经被转移了注意力的朝绫看向他，语气谨重：“把灵石还我。”神色虽清淡却召出了幻月，就在剑锋再次抵上姬旻轩脖颈之前，他一个掐诀，立马化为一道红光跑了。
残留在空气中的笑声散漫：“想拿回灵石，这我可做不了主啊小仙子。”
朝绫眸色一沉，迅速摘下身上的传讯玉简留给男子做抵押，“在我回来之前，请老板别动他”，随后少女提剑，转身干脆。而此刻躲在斗篷下的小白懊丧又不安，耐不住心底涌上来的那丝期许，他还是小心翼翼地转过了头。
沸反盈天，熙攘往来。
一片浑浊乱象中，小白只来得及看见一道清雅疏离的背影，只见少女身处其中通透出尘，如神如祗。
小白再次扭头低了下去。
等空气中的清浅想起散尽，他才把自己缩起来。这次他把自己缩得更紧了，神情状似舒了一口气的轻松，只是眸底深处的苦涩和勉强怎么也藏不住。
“仙子她……还得去抓那只大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