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好几天的阴雨绵绵,让整座城市像是泡在水里一样,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潮湿温热的发霉味。仲夏的雨季折腾的人们受不了,这样反而让睛明成了小概率的渴望。
难得的晴天,闻识远并没有因为是假期就偷懒晚起。当他洗漱完下楼时,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他将手机从兜里掏出来,在微信里找到备注“妈”的联系人,翻到界面时,上面赫然躺着刚发来的消息…
“识远啊,刘妈今天有事请假了,妈妈早上又有紧急会议要开,所以今天得委屈你去外面买早饭吃了。”
浏览完界面的信息,闻识远不带情绪地打了个“好”字过去,才退出微信,那边的宋容就拨了个语音电话过来。
“识远,在外面吃别买那些垃圾食品,一定要注意少盐少油还要控制量……”听筒那端不断传来絮絮叨叨,闻识远安静的看着窗外的那棵老榕树,它的躯干一直延伸到房顶,宽大的绿荫盖住了整座房子,早上才出的那缕阳光穿不过去,只得透着叶缝,被剪的细碎,照在地面,像鱼吐的泡泡一样圈圈绕绕,无论怎么样也没办法让它完整的照射进房子,莫名感到冷清……可能是察觉到对方一直不开口的缘故,电话那头的宋容突然大声道:“识远啊,你还在听吗,怎么不回妈妈的话呢?”
飘荡的思绪被一瞬间拉回,闻识远根本没将刚才的话听进,只得敷衍的回答“知道了。”“那就好,还有就是不要在外面待太久,吃完饭就回家,不要让妈妈担心,现在妈妈只有你了,你也是快上高中的孩子了,有时要多体谅体谅妈妈,要多为妈妈的心情着想,不要……”听着对面一如既往的诉说,闻识远末发一言,也没继续看窗外,只是神色淡漠的盯着某处,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宋容那边有人通知她该去开会了,她才结束对闻识远的炮轰,只嘱咐了一句“要听话”,便匆匆挂了电话。闻识远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抽屉里拿了几张用来绘画的A4纸和一支铅笔,想趁着难得的出门日,顺便画几张风景图来练练手。将这些东西放进书包里,闻识远便出门了。
他并没有让家里的司机接送,一来是他觉得要吃饭的新里街离他家很近,走几步就到的地方,没必要麻烦;二来是他走过去顺便可以欣赏一下周围的风景,好为画画提供素材。闻识远擅长画画,尤其是风景画。在初中上美术课的老师,曾经强烈要求他去参加市里的美术赛。但当时的闻识远拒绝了,没有其他,只是为了他妈。
宋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反对他接触美术的呢,大概是在闻书怀死之后吧。他爸闻书怀也是混美术这碗饭的,且在当时算得上小有名气的画家,一幅画甚至可以买到几万到几十万不等,闻书怀同时也是一位好丈夫和好爸爸,家庭幸福美满,本该一直被人羡慕的对象,却因为一次偶然的事故,失去了拥有的所有。那次意外让闻书怀废了一只手,不知是老天故意的,还是就他倒霉,刚好用来画画的右手废了。折了翅膀的天才,一朝跌落神坛,变得跟普通人无异,这无疑是一种致命的打击。从那以后,家不再是家,人也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每天的酗酒,让闻书怀染上了肝癌,没到四十就提前被阎王收走了,而那时的闻识远也不过才七岁,宋容也只是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中年妇女。
七岁那年,闻识远不仅失去了爱他的爸爸,也失去了那个善解人意的妈妈。因为丈夫的死和画画有很大关系,宋容心里始终觉得隔应,所以后来,无论有多少人说过“你家儿子是画画的好苗子”这种话,宋容仍是不许闻识远再学画画,甚至将闻书怀所有的美术用具全都锁进了阁楼,不允许家里再出现有关绘画的一切。宋容不仅在绘画方面限制闻识远,可能是对丈夫去世的恐惧,让她害怕亲人的离开,她开始滋生可怖的控制欲,吃饭要管,交友要管,学习要管,生活也要时时管控。起初,七岁的闻识远还会哭着以示反抗,到后来这种事情多了之后,他开始听话,纵容这种畸形的爱,他觉得他的家像只快溺水的鸟,没有自由翱翔的天空,只有拼命保持他们之间的平衡,才能不让它溺死。他清楚的知晓,再来一次的变故,他的妈妈会受不了的。
走了没多久,闻识远就到了锦城最出名的街区___新里街了,他马上要进的临水一中也在这附近。虽然闻识远的家离这很近,但由于宋容工作是在另一个街区,为了方便照顾闻识远,便没在这里读初中,平时也没机会过来,这算是他第一次来这里逛。
由停车的车站经过,进入新里街的主街,周围布满了各色的店铺,像打翻了调色盘,给这条街染上了各种颜色。闻识远掏出在书包里的纸和铅笔,拿在手里,准备找个小面店,坐下进行创作。正巧街对面就有一家“天天见面”,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一张拍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只蝴蝶,正在一丛牵牛花上吸食花蜜,阳光恰好打在了蝴蝶翅膀上,印出斑斑点点,跟在家里看见的光斑离奇的重合,这样普通的场景,却被拍出了一种奇特的生命力。闻识远瞬间被吸引,穿过主街,到达对面的这家“大年照相馆”,看着眼前这副用相框装起来的照片,本来想直接蹲在门口画下来的,但还是觉得影响不好,便推门进去了店里,店内的墙上挂满了各类照片,有风景,有宠物,更多的是人,在欣赏完墙上的照片过后,闻识远还不见老板过来招呼,便开口问到:“有人在吗?老板?”无人应答,闻识远刚准备拿着手上的纸和笔,就想出门蹲着画那张照片的时候。
突然,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无语的感觉:“我从你进门时就一直在,大哥,你是看不见我吗?”面对质问,闻识远没有半点恼怒,抬起眼睛环顾了一圈,确认自己看不见半个人。他老实的答道:
“抱歉,还是没看见。”没有感情的声音在空中比刚才的声音还突兀,周围安静了几秒。
“那个……你可以靠近柜台这里,尝试低下头看看。”
闻识远慢慢走到柜台旁,然后低下头,果真看到了……一个后脑勺,这家伙发缝挺稀的……正观察着,可能是察觉到他的接近,正在捣鼓相机的男人,将头平仰着,与他直视,闻识远首先便看到了男人鼻山根上的那颗小痣,好像很红……意识到自己的无脑,闻识远便将眼睛挪开,等到男人从地上起来,他才重新将视线移回来,刚想要提出自己的要求,手却被对方一把握住,对方情绪很激动,略带做作的说道:“客人,萍水相逢也是缘,你进了本店,就是与我有缘,有缘人,可否办张会员卡,只998可享受全套服务,您的出生照虽然是拍不着了,但您的毕业照,到您的结婚照,还有全家福照,甚至遗照,我们都包办!”看着眼前激情演讲的傻X,闻识远冷漠的开口道:
“谢谢,我死的时候不拍照。”
“哦~那你今天是想拍什么?”对方一秒恢复正常,没在发出傻逼似的发言了。
“我不拍照,我想买门口那张照片。”平静的陈述完,闻识远看着眼前人的表情由正常变的扭曲。
“门口的那张照片不卖,无价之宝,你要买的话,起码得这个数。”
眼前的人用手比了个五的数字,笑的贱嗖嗖的。哦,不仅是个傻X,还是个诈骗犯。
闻识远意识到无法跟这种人交流下去了,便转身就离开了,走到店门口的时候,里面的人突然开口道:
“大甩卖,八五折咋样。”
“弱智。”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其实他应该早就回家了,但为了记住那张照片的细节,硬是在“天天见面”待了将近一个小时,期间老板在上面的时候连带瞅了他好几次,最后再老板不知第几次看过来时,他才心满意足的起身离开,应该是被当做可疑分子呢吧!还好赶上宋容回来之前回到了家,避免了一场腥风血雨,如果宋容没看到他在家,估计接下来好几天说什么都不会让他独自出门。
闻识远将在吃饭时画的三两幅风景画,一齐放到了抽屉里,然后把藏进衣柜最隔间的画板和水彩颜料都拿出来了,趁着宋容在楼下厨房做饭的空隙,准备凭着记忆把那张照片画下来。
一直到宋容喊他下楼吃饭了,他才放下画笔,看着眼前已经被勾勒了个大概的画,突然想到好像在那张照片的末端,存在着一个不太显眼的署名,本就不明显,被相框一遮,根本看不全。闻识远心想:那张照片是谁拍的呢?一个荒诞的念头忽然出现在脑海……总不会是那个在柜台传销的骗子吧……手里也拿着相机……闻识远觉得自己是痴呆了,一个脸皮很厚的神经病……觉得是他,一定是自己吃多了!
那边,某人正在照相馆里欣赏自己今天拍的蚂蚁搬家的照片,却措不及防的打了个喷嚏,他从裤兜里拿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眼锁屏,吸了吸鼻子,心想到:星期三啊,难怪有人惦记哥呢。
正想着,玻璃窗上突然响起“噼哩啪啦”的鞭炮声,雨又开始下了,空气里泛起潮湿的黏腻感,混合仲夏夜晚的高温,让本来平静的夏天又燥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