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胎是门技术活，做鸡也一样。

    小鸡的大哥叫鸡大，二哥叫鸡二，三哥叫鸡三……

    很不幸，小鸡在家里行八，不出意外的话，她要叫鸡──八。

    鸡娘子在鸡窝外来回踱着鸡脚，欢欢喜喜给她的第八个小鸡崽子取名，“你是老八，就叫鸡──”

    哪个好鸡窝孵出来的小女鸡要叫鸡、八啊？小鸡扑腾起毛茸茸的乳翅，捂住老娘的快嘴，“娘，给我名字里加个‘小’字吧。”

    鸡，小，八。

    把“鸡”和“八”隔起来，就像给泔水桶盖上盖子，给茅坑砌起围墙。尽管闻着依旧恶心，好歹看起来体面。

    鸡娘子哪有功夫想这么多，后面小九儿眼看就要破壳，她随口答应，“好好好，小小小，你以后就叫小鸡──”

    小鸡忙捏住老娘的鸡嘴，“娘！是鸡小八！”

    被自家老八喳喳的叫声吵得一个哆嗦，鸡娘子抖落两朵鸡毛，呜呜含糊道，“别喊别喊！你娘的耳朵还不聋。”

    小鸡挟持着老娘的鸡嘴，很是坚持，“我要叫鸡、小、八。”明明是只野鸡，却擎着脖子，犟的像只鹅。

    耽误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些飘在小鸡头顶的微弱道行，烛火般闪了一下又一下，挣扎着噗噗地熄灭了。

    再起不出名字，小鸡就会彻底失去这少得可怜的道行，从得道的鸡妖，变回失道的废鸡。

    小鸡感到一阵昏沉，耳边是自家老娘生气又无奈的声音，“鸡小八！鸡小八！鸡小八──”

    一声声呼唤，仿若洪钟，逐层震碎了罩在脑仁外的浆糊，小鸡遵循本能，卯足力气撑开眼皮，夺目的天光撞进眼底，汹涌而来的巨浪瞬间冲溃堤岸，脑海豁然开朗。

    小鸡头顶的点点金光，像是被倒流的时光推着走的流星，乘着疾风飞向远天，天穹之上隐隐现出一幅方正似画卷又似棋盘模样的神物，星光落在其中眨眼便不见了，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错觉。

    “是天地册！”鸡哥鸡姐们绕着鸡窝，拍打着翅膀，叽叽喳喳闹个不停，“成了成了！小八妹妹成精了！”

    尖尖的嘴巴叨了叨鸡小八的脑壳，鸡娘子半是生气，半是怜爱，“净添乱！”

    鸡娘子还要再数落几句，正巧小九儿从蛋壳颤巍巍探出脑袋，鸡娘子忙活弟弟去了，不出意外，鸡小八的弟弟叫鸡九。

    一大家子野鸡成精，日子过得喧嚣且飞快，转眼又过了百年，鸡娘子已经修成人形。

    做人做久了，鸡娘子渐渐品出自家儿女的名字确实不大好听，然而名字取也取过了，道行领也领过了，一家子鸡整整齐齐登记在天地册上，改也改不了。

    隔壁山头有株老山参精，能识文会断字，他给鸡娘子出了个主意，鸡家名字是改不了了，但可以把姓改了，取个同音字，天地册也不一定能察觉。

    鸡娘子，“改成什么姓？”

    老山参精，“姓‘姬’怎么样？”

    鸡娘子略一思衬，点头同意。

    鸡娘子一家自此改姓“姬”。

    改完姓，姬家夹着尾巴在山中躲了几日，见天地册没什么反应，猜测应该是糊弄过去了，全家上下都松了口气。

    姬家的小院建在半山腰，竹门小户，两间茅屋，一座草棚，比不上人间大户人家，但也比天为盖地为席的鸡窝强多了。

    这一日风朗气清，晓风和畅，姬家院子里照旧十分热闹，有打着扇子看闲书的，有捉着葡萄吃的，还有凑在一处看斗蛐蛐的。

    姬小八在吃虫。

    不知为何，姬小八成精一百零一十八年，仍旧幻化不出人形。

    她的哥哥们貌若潘安，她的姐姐们赛过天仙，唯独姬小八始终如一，鸡里鸡气，半点没有人样。小小的一只，金鸡独立在人堆里，显得格格不入。

    姬小八啄起一条胖嘟嘟的青虫，仰头吞了下去，没尝出味道，又啄了一条，如此反复，悄无声息吃了盘子里的大半青虫。

    姬三哥见姬小八低头只顾着吃虫，不言不语，还当姬小八是为了名字的事闹心，姬三拍了拍她毛茸茸的后背，“小八，你别上火，名字不好听就多听听。再难听的名字，听习惯也就好了。”

    三哥哥最爱说这些不中听的大实话。

    姬六哥向来爱捉弄这个最小的妹妹，闻言也笑道，“是啊小八，世上还有大把的妖精，名字比你的更难听。”

    姬小八并没有被安慰到，她低着毛茸茸的脑袋，嫩黄的爪子在桌子上画着圈，“六哥说的是真的？”

    姬七，“是啊六哥，都有什么难听的名字，说出来让小八高兴高兴。”

    姬六哥生得眉目修长含情，笑起来吹风拂面，“自然是真真的真。有狗妖叫什么狗剩的，虎妖叫虎妞的，还有葫芦成精叫大娃二娃的，远了不说，就说近的，我前些日子遇见一个穷游的书生──”

    姬六，“那书生跟我说，他路过西南百里外的荒山，好几日没吃没喝，差点饿死在破庙门口，弥留之际只见破庙房顶仙光大盛，一个紫袍金冠的仙人从天而降，渡他一口仙气，他这才活了过来。”

    姬六哥含笑看着姬小八的头顶，讲得绘声绘色，“书生询问那仙人是哪路神仙，仙号怎么称呼？”

    “那仙人却面露犹豫，书生再三追问，那仙人再三犹豫，就这么你来我往几次，那仙人被他诚心打动，终于动了动嘴角，哼唧出四个字──小憋犊子。”

    “噗──”姬七哥正小口小口抿着甜汤，侧着耳朵听故事，冷不丁听到这句，没忍住笑喷，“哈哈哈，那仙人叫小憋犊子？哈哈哈！竟然真的比小八的名字还难听！”

    小八眼神幽幽飘向姬七，姬七登时收了笑，正色道，“口误，我的意思是，比你的名字难听多了。”

    旁边的姬五哥被汤水喷了半边脸，当场就把仇报了，手肘直捣姬七肚子。

    姬二姐向来是个不苟言笑的古板性子，此时也难得有了笑脸，她猜测，“这小瘪犊子成仙之前，估摸是个牛妖。”

    姬六哥笑道，“二姐猜得不错，那仙人本体确实是只牛。别看他名字挫，本事却不赖，跟他许愿灵得很，只要摆上合他心意的贡品，三叩九拜，说出愿望，那仙人必来。只是每次来的时候，脸色都不大好看。”

    姬七哥捂着肚子，笑得鸭子一样嘎嘎响，“哎哟不行了，笑死了，笑死我了！喊小瘪犊子就出现！叫我我也高兴不起来哈哈哈！”

    姬六哥讲完了，眼波流转，低头视线便撞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姬小八正定定看着姬六不知在想什么。

    姬六哥笑着戳姬小八毛茸茸的肚子，“小八你有没有感到开心点？要是还不高兴，我还有更难听的名字没说呢。”

    姬小八想到自己勤修苦练，有朝一日终于成仙立庙，结果来祈福祭拜的小妖高举供果，跪地大喊，“鸡小八仙！法力无边！天地玄黄！寰宇之巅！”声势浩大，丢人现眼。

    姬小八忍了再忍，缓缓吐出一口气，“呵。”

    姬六哥还要逗小八，就见她扑腾着翅膀，飞到姬二姐的肩上，“阿娘和小九儿回来了。”

    姬娘子风一般进了家门，手里还拎着十岁模样的少年。

    姬娘子化成人形，生得眉目如画，发火时声音也宛转悠扬，十分动听，“我看你是要把我活活气死！三天两头的闯祸生事！”

    小九儿是个撒手没，姬娘子还没来得及教训老幺，姬九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蹿到小门，眼看就要逃出生天。

    姬二姐看准时机，从发间拔出羽毛簪子掷了出去，院子升起五彩羽翼般的屏障，小九儿避闪不及，一头撞在上面，“哎呦”一声呼痛，眼见跑不出去，老娘又在后头举着鸡毛掸子，姬九只好院子里绕圈子。

    姬四姐离得近，一把拎起姬九，她动作一顿，“呀，小九儿，你脸怎么了？被谁揍的这样厉害？”说着上上下下检查还有没有别的伤处。

    小九儿扭着头不让她动，“四姐，你别碰我头发！”

    姬四姐哪管姬九说什么，见小九儿眼睛肿了，脖子割破了两道细长的口子，头发也被拽秃一块，心疼得不行，忙给几个兄弟姐妹递眼色。

    小九儿皮猴儿一样，挂在姬四手里也不老实，“阿娘，你快管管四姐啊！再摸我头，我该长不高了！”

    姬娘子鸡毛掸子眼看又要抽过去，“长高！我让你长高！我今日再去晚点你就没命了，你这辈子都别想长高了！”

    姬七笑嘻嘻去接鸡毛掸子，“阿娘你别累着手，我替你教训小九儿。”

    姬二趁机端给姬娘子一碗甜汤，“阿娘，小九儿又在外头惹什么事了？”顺势挡在姬娘子面前。

    姬娘子喝一口汤，气才算消了一点，“惹谁不好，非要惹蓝田！我去晚一点，你九弟弟就要被拔干净鸡毛，下锅炖鸡汤了！”

    唧唧山的蓝田是个混世魔王的性子，本事不大，脾气却不小。平日里没少欺负附近的妖怪精灵，奈何蓝田的姐姐是个妖中美人，是大妖金虎大王的爱妾，蓝田在外胡作非为，众妖也是敢怒不敢言。

    小九儿不服气，“是他先惹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