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兹屏住呼吸，小心关注着杀手先生的一举一动。看到他挂了电话，长指翻转，当着她面收起了那排令人生畏的念钉，她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很好，这代表他已经放弃继续杀她了。

    接下来要处理的就是收尾的工作……

    莉兹清了清嗓子，正想开口同杀手先生商量一下“孩子”该怎么处理，“滴滴”声忽然响起，揣在口袋里的手机来了电话。

    “啊，稍等。”

    她朝杀手先生做了个抱歉的动作，取出手机一看，来电人竟是库洛洛。没想到前男友这么关心她，莉兹有些感动，又有些愧疚，当初分手时因为一时生气，她口不择言骂了他秃子，没想到库洛洛不仅没介意，还在她需要时大方提供了帮助……

    惭愧浮现，莉兹背转过身，压低嗓音接起电话：“喂，库洛洛？”

    “莉兹，很高兴再次听到你的声音，看来我赶上了。”听筒中传来库洛洛低柔磁性的嗓音。

    劫后余生，莉兹也很难抑制住心中的兴奋，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一个笑。

    “是的，真的太惊险了。幸好你动作足够快，改天有空我一定请你吃……咦？”话说到一半，手上忽然一空。莉兹困惑转过头，就见杀手先生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后，正单手拎着她的手机，垂眸用黑洞洞的眼睛直直看着自己。

    幽黑，沉寂，看不到丝毫亮光，像生机断绝的可怖深渊。

    昏暗的室内灯，披肩的黑长直，大而无神的猫瞳，以及没有丝毫“人气”的脸。伊尔迷身上汇集了恐怖片鬼怪需要的所有特质，再加上他走起路来完全没声，饶是莉兹自诩胆大，仍难免被吓得兔子一样往后面蹦了蹦。

    “啊啊啊……嘶！”

    这一蹦不小心牵动腿部伤处，大腿上传来一阵剧痛。疼痛像一记镇热贴，让莉兹发烫的头脑跟着冷静。

    杀手为什么要拿走她手机，难道是因为自己中途接电话让他生气了？

    身为流星街人，莉兹遇见过的怪胎绝对不比她医治过的养胃男少。她深深清楚，某些在普通人看来再平凡不过的小事，在一些人眼里可能是极大的冒犯，比如她认识的某个俏矮子，生平最讨厌别人拿他的身高说嘴，有个人只是开玩笑说他适合去漫展cos兵长，就被他割了脑袋……

    “莉兹，莉兹？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话了？”悬在半空的手机里隐约传来库洛洛关切的询问。

    举着手机的伊尔迷扫了一眼，拇指一按，“啪嗒”掐断了电话。

    客厅里一下子陷入安静。

    莉兹额头渗出了冷汗，她觉得杀手先生的心情似乎不是很美丽……但这也是当然的，毕竟他现在被迫怀着她的孩子，对绝大多数男性来说，这都能算得上是奇耻大辱，如果换她是杀手本人，可能现在自己的脑袋都已经不在脖子上了。

    莉兹可不想丢掉好不容易才保住的小命。她有非常丰富的与怪人交流的经验，知道这种时候最好的处理方式是光速认怂。

    “爱情诚可贵，尊严价更高，若为生命故，二者皆可抛”，这是读过几年成/人教育的莉兹的座右铭。所以她毫无心理负担，向黑恶势力大力鞠躬，顺畅道歉：“对不起！这种时候擅自接电话，是我得意忘形了！您是要找我商讨孩子的事对吗，很抱歉，刚才形势所迫对您使用了怀胎石，这都是我的错。您无须担心，我认识一名除念师，他欠我一个人情，我会找他帮忙消除怀胎石的影响。如果这样不够，我还能提供一些经济赔偿，虽然我只是一名男科医生，但我其实挺有钱的，请一定接受我自愿的上贡……”

    “莉兹。”沉默的杀手忽然开口，打断了莉兹的碎碎念。

    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莉兹愣了下——这还是伊尔迷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自然，他能找到她家上门暗杀，肯定是知道她名字的，但突然这样叫还是让她觉得有些怪……就好像两个原本除了杀与被杀应该毫无交集的人借此产生了关联一样。

    强压下心中浮现的怪异，莉兹站直身体看向杀手，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是的，我在，您有什么吩咐？”

    “任务结束，该回家了。”

    “哎？”

    回家？什么意思，这里就是她的家，按理说不该用“回”这个字，除非……会、会是她想的那样吗？

    莉兹嘴唇抖了抖，背上汗水疯狂冒出，迅速打湿了后背衣服。

    不，冷静，说不定是她想岔了，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

    “您说的回家是指？”她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弱弱询问。

    伊尔迷盯着她看了会儿。也不知怎的，虽然这位面瘫杀手的表情很少有变化，莉兹却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逗弄戏耍猎物的愉悦与恶趣味。不妙的预感越发强烈，莉兹心中正在打鼓，杀手忽然缓慢扯动僵冷的嘴角，朝她露出了一个有些惊悚的笑。

    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放在了莉兹肩头。明明没有用力，莉兹却觉得有块巨石压在了她的身上，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在这种几近窒息的寂静中，等来了杀手的最终宣判——“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人脉也是实力的一种，你通过了试炼，恭喜你，莉兹。”

    “……”

    不是、原来他是认真的啊！

    莉兹忍了又忍，还是觉得保命和争取自身权益之间并不冲突，于是她鼓足勇气，小小挣扎了一下：“那个，真的不考虑一下除念师吗？我是说，因为一个念能力产物就定下关系，这实在有些草率……”

    话还没说完，莉兹便感到一阵可怖的恶念迎面而来。如同在盛夏穿着单薄的裙子坠入零下几十度的冰窟，在庞大的念力压迫下，莉兹通体冰凉，手脚僵硬，上下牙打颤，她用尽了全部力气，才勉强让自己保持站立，但肩背已经不可抗地佝偻了下去。

    ——伊尔迷生气了！

    “你想让我夺走一名揍敌客的生命？”

    恐惧中，她听到杀手先生毫无波澜的问句。直到这时，莉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犯了怎样一个可怕的错误：

    “揍敌客的家规是家人之间不允许互相残杀”、“成为家人需要觉悟”、“回家”……从见面时起，“家”和“家人”这两个概念就一直不断被伊尔迷提及，由此可见，他是一个有着强烈“家庭”观念的人，或者说，“家”与“家人”就是眼前这人最重视的东西，而她提出的“把孩子打掉”建议，很显然触及了对方的逆鳞。

    这、这可真是，用某个古老民族的俗语来说，“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啊！

    反应过来后，莉兹无声倒抽了一口冷气。好在，杀手先生没有对她动手，这说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她顶着满头冷汗一阵头脑风暴，想出了用魔法打败魔法的妙招。

    “没、没有，亲爱的你误会了！这可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它体内流着一半我的血，不仅你爱它，我当然也爱。可怀孕生产是很辛苦的事情，对男性来说更是如此，身为家人，我只是不忍心看你受苦而已。”

    “亲爱的”、“两个人的孩子”、“爱”、“家人”，短短一段话，将家与家庭这个概念密集重复了好几次，不仅为刚才的失言找好了借口，还借此展现了她对家人的关心和爱护，与伊尔迷·揍敌客此人的家庭观完美契合……话说得很漂亮，就是从头到尾夹着嗓子，听上去有些发腻。

    不过杀手先生显然很吃这套——也可能是莉兹滑跪及时，让他网开一面，大方原谅了她的初次犯错。总之，莉兹能感到，那股压迫着她、让她惊惧难安的恶念消失了。

    “原来是这样，是我误会你了。说实话，莉兹你刚才的建议真的让我有些生气……你能明白吗？”

    莉兹深呼吸几口，忙不迭点头：“我明白的，都是我的错。下次不会再这样了，我保证！”

    “很好。”杀手满意点头，扯动嘴角，又朝她笑了笑。

    说实话，那抹笑容十分僵硬，搭配他偏女相的精致相貌和空洞无神的猫眼，与其说人类，更像商店橱窗里摆放的中古人偶，能引发观看者的恐怖谷效应。然而，于此刻的莉兹而言，这个笑可真是再美丽不过——或者说，这种时候他愿意朝她释放善意，莉兹简直欣喜若狂，甚至都有些感动了。

    但感动之余，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脑内响起，尖刻地嘲讽她实在糊涂——多奇怪啊，明明是对方先强迫她成为“家人”，她不愿意想要拒绝，不小心触及了对方的雷区，才得到的死亡威胁，现在被对方放了一马，她居然还感恩戴德，觉得对方是个好人……这可真是太傻了，斯德哥尔摩也没这么窝囊的！

    左右脑正在互搏，莉兹忽觉头顶一沉。

    她惊讶抬眼，发现伊尔迷的手从她肩头移开，落在了她的头上。他垂眸注视着她，头顶的手像抚摸小狗一样，顺着发丝来回揉搓了两下，动作意外的娴熟，让人不禁怀疑杀手先生是不是也对其他人做过类似的举动。

    应该是吧，揍敌客家这一代好像有好几个孩子，他们都是他的家人来着的……真奇妙，有着那样可怖杀气的人，手掌居然也是干燥温暖的。家和家人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呢？

    像一只被掐住了命运后脖颈的猫咪，莉兹屏住呼吸，乖顺承受着头顶的抚摸，脑子里一时恍惚，一时思索，不着边际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咕嘟咕嘟冒个不停。

    直到耳畔传来杀手的话：“我很高兴你能认同我的理念。耽误的时间有些久，我们该出发回家了。”

    莉兹浑身一颤，如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