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堤

    天子近卫快步过来回话,江上水匪已全数退去了。

    船内灯火煌煌,一时杳然,天子一手撑了颌,蓦地笑了:“浩荡而来,呼啸而去,好气势啊。”

    伏跪案下的人俱是一凛,连连叩首:“臣死罪!”

    天子冷冷睨向他们:“朕若轻纵了你们,也难向受匪寇滋扰的百姓交待,”听得一片告罪之声,心头又甚是乏倦,摆了摆手,“待到了仪州,交由当地巡抚发落吧。”

    御舟顺流直下,五日便到了仪州城。

    行宫设在了城内的疏园——是富商的私苑,因装点雅致、山水婀娜被辟为了行宫。

    天子并不乘辇,在园内信步逛着,嘉渭巡抚程遇一路陪着回话:“闻知虞江有水匪惊扰圣驾,臣等五内欲焚,匪患多年难肃,遗君上以忧思,臣百死莫赎。”

    天子迎面望着嶙峋冷峭的怪石,含笑道:“嘉渭水域繁密,盗匪又擅藏踪匿迹,匪患难肃也不全怪你们。”

    程遇又是一揖:“陛下宽仁恤下,臣百死难报万一。”

    怪石后是一片水上回廊,芙蕖映水,复道如虹,遥望对岸烟柳浮绕。

    天子难得心绪开阔:“这一路顺流而下,见两岸几道堤也筑成了,虞江连年决口,若能一劳而永逸,你便是有大功于社稷。”

    程遇躬身答话:“仰承陛下洪福,这几道堤不说固若金汤,也足可保嘉渭三十年不涝。堤成而祥瑞现,天佑我大梁,盛世永延。”

    虽知是奉承话,天子也不由朗声笑了。

    园内移步换景,晏云晚等人跟着圣驾游赏,她经不住多看了这位舌灿莲花的巡抚大人一眼,眉心缓缓蹙起。

    顾循回头瞧见,不由失笑,刻意放缓了步子,至她身旁歪着脖子轻声道:“媚臣邀君,可奈何陛下兴致好,晏御史便是想写弹章,也忍过此时吧。”

    晏云晚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揶揄,只低眉浅声道:“多谢提点,顾相珠玉在前,旁人如何都不足一看了。”

    牙尖嘴利,顾循笑笑,垂眸便望见她眉眼清卓、潇潇如松,分明是克己复礼的君子作派,正欲开口却闻天子唤他,不得已连忙去了。

    * * *

    神龟被供在了城郊奉华寺的佛堂前,翌日,天子为彰敬天之诚,便亲登山寺进香。

    殿外一只精铜铸的巨缸旁,众人正随天子端详着通体霜白、龟甲斑驳的祥瑞,不觉间却悄然起了风,一道霹雳骤然凌空劈下,众人皆是一惊。

    滚滚铅云转眼便遮了天幕,天地间一片灰晦。

    程遇觑着天子脸色,说不妨事:“嘉渭一至暑日便气象无常,虽有急雨,片刻也就止了。”

    却没人料想到,这雨,连下了五六日也未有止歇之意。

    整座仪州城都笼在雨幕之下,街头积水三寸有余。

    行宫,天子立在堂前,望着覆盆之雨披靡而下,浓密夜色间或被电光斩开一隙,转瞬又被死死堵上了。

    一侧何显意望了眼漏刻,劝道:“陛下,亥正了,该歇息了。”

    一众臣工噤声候在其后,不敢擅离。

    天子恍若未闻:“第六日了……”

    倏然,重重雨幕下,一道人影自外疾奔而来,甫一至庭前便屈膝跪了,拱手颤声回话:“河堤!河堤垮了……”

    一语如惊雷掷地,程遇头皮一麻,顾不上多想,上前厉声便问:“怎么回事!明白回话!”

    那人急声答:“暴雨不止,虞江上游水势滔天,新修的堤坝皆被冲毁,河道六处决堤,洪水已灌向两岸了……”

    堂下一片窃窃私语。

    程遇面色灰白,肩头都在发颤:“河道衙门是干什么吃的!”

    晏云晚看他一眼,向着天子背影一揖:“此时不是追责的时候,两岸百姓无数,堵上决口才是急务。”

    张已:“晏大人此言是正论。”

    天子静静听着,望着庭外出神了好久,半晌,蓦地拔步迈入了雨幕之中。

    何显意一惊,慌忙跟了上去,一众内侍连忙去取雨具。

    众臣工亦跟随其后。

    河道旁一处高地搭了雨帐,帐中央是一座一丈见方的沙盘,其上河道盘折蜿蜒,正是虞江走势。

    天子负手俯看沙盘,冷冷一哼:“三十年不涝……”

    闻言程遇膝头一软,跪倒在地:“臣罪该万死!”

    河道衙门一众官员屏息跪在沙盘前,瓢泼暴雨砸在帐顶,撼鼓一般,擂得人神魂难安,雨势激起的风骤扑进帐内,灯烛摇摇颤颤。

    侍卫又来回报,一膝叩地,雨水自颌角滴落:“禀陛下,水势湍涌,沙袋瞬息便被冲没,士兵结了人墙也……堵不住了……”

    水势翻腾如沸,几十名怀死志的兵士跃下去堵决口,几息的功夫便没了踪迹。

    张已痛声道:“决口处两岸地势平缓,如此水势,嘉渭百万生民几无活路呐。”

    天子胸口一窒,缓缓坐回椅上,只觉一片目眩,自奉华寺一行起便是暴雨不止、河道决堤,好,好一个天降祥瑞。

    顾循凝视着那沙盘,忽地开口:“既堵不上,若是决堤分洪呢?”

    河道总督一怔,似是拽住了一线生机,连忙膝行近前,伏首道:“陛下,若是炸毁启焦山下的大堤,唯淹漉阳一县,或可保嘉渭全境。”

    虞江河道淤塞,每逢汛期多有水患,只是似今日之滔天水势却是几十年未遇,分洪虽是不得已的法子,倒是也有旧例,兴许能保全大局。

    天子霍地起身去看那沙盘,眉心渐渐舒展开,高声道:“去,着神机营调两门火炮来,”说着又一顿,“另去疏散漉阳百姓,一个时辰为限,决堤泄洪。”

    夜色浓沉,雨帐内跪的跪、立的立,皆静默不语,唯有杂沓雨声无休无止。

    晏云晚心口沉闷,默然出了帐外,浪涛激涌声不绝于耳,无边雨幕下,远远望见顾循立着,身侧侍从给撑了伞。

    一名将官驰马而来,近前狠狠一勒,翻身跃下,于顾循身前拱手见过礼,说过几句便退立在一旁。

    约已近一个时辰了,晏云晚见顾循向雨帐回望而来,猜测有变,心头一沉,疾步走了过去。

    顾循看见她,自侍从手中接过伞,向她倾去,声调依旧平缓:“漉阳近半数百姓不愿迁离,死守堤坝,”他说着低眉苦笑,“故土难离,人之常情。”

    又或许是寄望于朝廷顾惜百姓,能得以保全家乡,毕竟,无人愿受此无妄之灾。

    晏云晚怔怔望过去:“那是,十余万人……”

    顾循避过她的目光,眸光寒凉望向那将官,语调淡泊:“决堤。”

    “顾循!”

    “大人!”

    晏云晚同那将官几乎是同时开口。

    晏云晚抬首定定望向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心底不知是忧切还是悲怒,裹挟着周身血液时冰时沸,如何抉择都是生灵涂炭。

    可那是十几万人啊……

    她咬牙默了半晌:“我去御前请旨。”

    刚回身手臂却被死死攥住了,顾循紧紧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你要陛下如何决断!”

    这样的恶名要君父来担吗?

    伞被风掀飞出好远,她立在繁密雨幕下,眸光黯下去,望着他,一字都驳不得。

    顾循回身,走近那将官,劈手夺过马鞭,翻身上了马。

    他眉目冷毅,一身官服早已被雨浸透,深红如锈,挽了马缰垂眼望来,尽是独垂重印压千官的宰相气魄。

    “千秋功过,某一力担之。”

    他一语咬金断玉,回身纵马向远处排开的火炮驰去。

    不久,轰然一声巨响,震彻了凄冷雨夜。

    * * *

    决口处的水势缓了下来。

    晏云晚与顾循站在江畔高处,俯望着河工同官兵合力推了大埽下去,拦在决口处,接着又丢沙袋下去。

    雨势依旧不减,两人皆未撑伞,满面满身都是雨水。

    晏云晚漫望着浪潮奔涌的虞江,轻声开口:“能保全至此,已是万幸。”

    顾循轻轻一叹:“陛下免了漉阳县十年税赋,地方官员也会放粮赈灾,厚恤漉阳百姓。”

    晏云晚默了下去,情知他做的没错,所有人都知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可唯有他敢决断。

    顾循望着江面悠悠开口:“世事诡谲无常,太多事凭君子襟怀、书生意气是做不成的,”他回眸看来,“此事张已一干以清流自诩之人便做不成。”

    “因为他们怕,”他远眺江面扬了唇笑,“怕万夫所指,怕史笔如铁。”

    晏云晚明白,他说的不止张已,还有天子,时刻把生前毁誉、死后荣辱挂在心头的人,不愿也不敢担此千秋功过。

    “顾循,”她忽轻声唤他,“无论后世如何传说,今日是你力挽狂澜,保全了万千百姓。”

    顾循唇角不由扬起,轻轻望着她:“日后晏大人若是修史,万望不吝笔墨,重书此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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