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络州，空气便越发得闷热。
步烟渚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拨开帘子向外瞄了两眼。潮水泡烂草根的味道与泥巴的土腥气混在一起，步烟渚抽了抽鼻子，皱着眉头看着车外混混沌沌的夜色，又缩了回来。步青浦看她这样，便给她递了块帕子，让她掩着点口鼻。
“快到了。张大人住处已经第一时间吩咐他们封锁了起来，魏崧正在那监督。但究议司的人大概也早就去了。”
步烟渚点点头，叹了口气。
络州涝灾已有一月之久。为了安定民心，朝廷特派户部尚书张恭立张大人亲自来络州督查灾后重建，谁知这才刚刚起步没半个月，张大人便横死在了赈灾府里，带来的家丁也是一个没剩，现场据说是一滴血都没见，死得凄惨又蹊跷。
本地老百姓都说，是张恭立非要推那个什么新法，犯了天忌，遭了报应。
清议处这些天像是炸了锅一样，清议大卿高大人这几天合不拢眼地派人手先后赶往络州，皇上更是下了死命令，如果查不出是谁干的，就让整个清议处陪张恭立下葬。
这是十二道人那件事后，延庆帝第一次就着一个案子对清议处下死命令。
其实也并非不能理解，在商讨新法变革一事上，张恭立不顾一切地只管贴着皇上的想法走，正是得宠的时候。又是玉贵妃的亲哥哥，听说玉贵妃得知他身亡后哭了一整天，什么也没吃下去。
人命关天，上面又逼得紧。一想到这，步烟渚就头疼。纵使她这个清少卿武力再怎么高深莫测，也扛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惨案找上门来。
等马车从一路坑坑洼洼的泥水地走到络州张府门口时，已是夜里时分。魏崧在张府前和几个捕快站在一起，见步烟渚从车上下来，连忙过去行礼
“大人。”
“不必多礼。尸体在哪？”
步烟渚快步走进张府，魏崧跟在一旁为她带路，顺便招了招手，唤了两个小捕快过来。
“在后院，已经验完了。全府上下共计二十三人和一猫一狗，皆呈口鼻发黑、四肢蜷缩状。初步断定是中毒而亡，大司务已经派人去化验饭菜与井水了。”
“饭食是谁做的，是否是与灾民做饭的是同一人，这事可明白？”
“是张大人自己带来的厨子，死在了下人房门口。菜说是从后山挖的野菜，吃的是鸡肉，也是张大人自己带来的，与负责熬赈灾粥的人并非一个，但已经把那人控制了起来，以免万一。”
“不错。还有一件事，府里有股奇怪的香味，从哪来的？”
“香味？”
魏崧有些发愣，猛吸了两口空气，但只闻到了些泥味。刚想再问仔细些，突然想起步烟渚从小被高大卿喂奇药养身子，嗅觉是异于常人的好，她的鼻子和正常人的鼻子不是一回事，便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般说到。
“哦哦哦哦哦，您说的是香吧。是络州这边的风俗，除堂厅外，每个房间都要供一尊土地神，每日供香。神像是盖屋子时就在墙上砌好的，不能移走。”
魏崧说着掀开一道帘子，穿过帘子后的门，就是后院了。
“今早因为没供香，这里的老百姓还涌到门口来说，本来就死得蹊跷，不供香更要遭天谴。究议司的人接了香点上了，这才没让他们合力冲进来。”
“看来这里的人对天命很执着。”
步烟渚冷哼了一声，踏入了后院里。只见整个院子里除了一棵树外，遍地都是盖着白布的尸体，又是晚上，魏崧虽然提前见过，但还是打了个寒颤，站在步烟渚一旁指了指最中间的那具尸体，那便是户部尚书张恭立。
步烟渚走上前，魏崧向身后摆了摆手，那两个小捕快便麻利的走到前来掀开了盖在上面的白布。只见张恭立的四肢以一种扭曲且夸张的姿态拧巴着缩在了一起，五个手指也参差不齐的叠加着，口鼻处乌黑的发青。步烟渚见过张恭立，生的就是一副威严高大的身子，现在却缩成一个十五六岁小孩那么高的大小，想必死时相当的痛苦。魏崧清了清嗓子，看着垂手站在一旁的仵作，开口道
“尸体的情况，给清少卿大人一字一句，详细地说。”
“回大人，府上这二十多具尸体，身上全无一处明显外伤。用银钗探进去后也并没有服毒迹象，只是口鼻处有乌黑，起初初步断定是吸入毒气后造成的身亡，但鼻腔内也未发现明显的中毒迹象。小人愚笨…目前只能知道是毒发身亡。其症状对得上毒…小人也未曾找到。”
“知道了，你也是尽心了。究议司的人可来过？”
“来过。那位大人听完便走了，没多说什么。”
步烟渚又皱起了眉头，眼下尸体上给出的证据少到她也没什么头绪，天又太晚，造访这里的老百姓也不现实，更何况究议司怕是早就写好了信给朝廷发了过去，只能先安顿下来，等明天一早再说。这么想着，步烟渚对魏崧招了招手。
“今夜派人在这里轮班把守，万不可出什么差错。现下只能先等大司务验出饭食是否有毒后再做定夺，切记，这屋里的一分一毫都不许出任何纰漏，明白？”
“明白。卑职已安排好排班，今日天色不早，长途跋涉，想必大人也累了。我这就去寻些饭食让二司务给大人送去，后半夜我来带队守夜。”
“不。你随我来，给议少卿一字一句汇报所有的发现，让老二老三在这，特别是要看好后院的门。”
“是。”
夜色匆匆地浓了，张府上上下下很快便安插了不少人眼。步青浦在救济粮仓附近的小院里安排了两间空屋子，彼时他正伏在东屋的案上写案宗，门外忽地响起敲门声，正是步烟渚，身后还跟着提了个篮子的魏崧。
“卑职见过议少卿。”
“免礼。私下就不必这么拘束了，可有什么发现？”
步青浦放下笔，看着魏崧把篮子中一碟碟吃的端出来放在桌子上，便挥挥手示意他和步烟渚先坐下。步烟渚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只是叹气。魏崧罗列好几碟小菜和一盘糕点，也跟着坐了下来说道
“尸体上什么外伤都没有，也不是服毒和吸入了毒气，但又都是中毒死的。我怀疑是皮肤接触了什么东西，可家里那两只猫狗也这样。按理说，能通过接触害死人的毒对动物都没什么作用才是。”
步青浦坐到步烟渚跟前，给魏崧也倒了杯茶，若有所思。
“张大人刚刚开始主持变法便横死在他乡。什么人会在这种时候想着杀他？我记得张大人出身名门，老家也不是在络州。”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难查的很。刚到这里时，二司务因为无意冒犯了一户人家的土地爷，被那一大家子人又是打又是骂的赶了出来，嘴里还直说当官的果真没一个好东西。”
“怪不得我带人去询问住所时，每个人都待我像是敌人，连给他们看清议处的令牌都没用。原来是魏副官早就带人给我们办案铺了条“好”路。”
“大人冤枉啊，我们已经赔礼道过歉，还去庙里磕过头了，谁知道这里老百姓还这么提防着…”
步青浦笑笑，从袖中掏出了一块精巧的玉佩，上面刻着个“峦”字。步烟渚一看便知这是当今最大的商会——玉峦商会的玉佩。
“案情吃紧。司务们就算是查，也怕是在这里问不出什么。后日我便要离开和高大人一同面见皇上汇报案情。你们在这里要多加小心，这是提前联系好的线人。若有镇子上不懂的事，拿着这块玉佩去找她。”
“玉峦商会，在这里也有分部？”
步烟渚拿过玉佩透着光看了看，魏崧往嘴里塞了块糕点，连连点头。
“涝灾刚发生的时候，还是玉峦商会出的粮赈灾呢。”
“这样。玉峦商会么…线人叫什么？”
“是商会里负责记账的小姑娘。说是线人，只不过是她在这里基本每家每户都认识她，性格讨喜，带着她总是方便些，起码不会吃闭门羹。”
“我想想，叫…孟逐月。”
天刚蒙蒙亮，步烟渚就换了身便服，招呼着魏崧出门了。
络州多高山，清晨总是雾蒙蒙的，只能依稀看得清脚下的路。空气里除了泥土潮湿的味道之外，还有一股树叶被捣成了药泥般刺鼻又黏腻的气味，越靠近有人烟的地方，味道越刺鼻。步烟渚抬眼扫了几乎人家门口，发现家家门前都长着些像凤尾蕨一样的植物，有的甚至长到了大门前，纵横交错，像是在拦着别人出门。她下意识吸了口气，刺激的味道比来时更加浓烈，便断定是这些植物发出来的味道。但还没等她开口问魏崧，魏崧便在一块写着“今日停业”的牌子前停下了。步烟渚顺着牌子抬头，“玉峦商会”四个大字正悬在她和魏崧的脑袋上，明明离得甚远，那黑漆漆的字体却显得十分的压抑。步烟渚闭上眼晃了晃脑袋，示意魏崧推门直入。
店里被扫的一尘不染，柜台上放着一摞写着类似“今日米价”的空牌子。步烟渚向里探着身子，却听见里屋里传来“哒哒哒”的声音。
“今日不营业，掌柜的不在！”
人还未到，声音先行。步烟渚和魏崧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年龄约莫十五六的少女朝这里一路小跑了过来，手上带着块刻了“峦”字玉牌的手链，上面绑着个小铃铛，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响。
“大家都去田里排水啦，掌柜的去监督了。中午会有粥发给大家的，您要是饿，可以先去粥铺那等着。”
少女身上透着一身的灵气劲儿，和她那串摇摇晃晃的铃铛手链发出的声音一样，清澈、明亮。
“这位姑娘，我们不是来买东西的。”
魏崧拿出玉峦商会的玉佩递给那小姑娘，她接过，觉得眼熟又想不起来，思索了好一会才恍然大悟到。
“哦！你就是那个大官人！掌柜的说了，让我见到你们叫…叫……”
“清少卿。”
“对对！清少卿大人。我还以为你们得晚些来呢。我叫孟逐月，是这里负责记账打杂的。”
“你不知道朝廷派人来查张恭立的案子吗？”
魏崧有些让她说的摸不着头脑。整个清议处明着暗着搬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人过来，那么声势浩大，居然还有人不知道。
“知道啊。可是掌柜的说，让我少管外边的风声，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要不然，就扣我饭食，这几天也是把我关在店里看门。但是我知道，清少卿是少有的女官。一定就是您了吧。”
孟逐月说着便握住了步烟渚的手，笑吟吟地看着她，少女炽热的目光对着步烟渚那对清冷若霜的眸子，灿烂得竟有些让她慌乱了一瞬间。
“这…孟姑娘…我们大人…”
“无妨。”
步烟渚向魏崧摆了摆手，对着孟逐月微微笑了笑，轻轻地把手抽了出来，看着她说到
“劳烦孟姑娘今日带我走一走这里了。正好，我有很多关于这里的问题，想找个人好好问问。”
“那大人可算是找对了。”
孟逐月拍着胸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虽然也是来这里不久，但这里的乡亲们我都很熟，大家都是好人呢。两位大人稍等，我去收拾一下里屋，完毕后方能出发。”
话音刚落，孟逐月便又是带着一阵“铃铃铃”的声音小跑着离开了。
“你先回张府吧，去换一下二司命的班。议少卿应该也在那里清点案发现场的东西。”
“大人，那您自己跟着她，这…”
“去便是。”
步烟渚扶着墙壁扫视了一圈屋内，对着魏崧比了个手势，摇了摇头。魏崧心领神会地行了礼，大声地说着。
“那大人多加小心，卑职告退。”
等孟逐月蹦蹦跳跳地带着步烟渚走在她来时的小道上时，雾已经尽数散去了。孟逐月怀里抱着一捆捆香，一边走一边跟步烟渚滔滔不绝地聊这镇子上的事。路过一户人家，便往门外墙上的一个小洞里塞一捆香。步烟渚看着她，似乎是做这件事已久了，便向她伸出了手，说着。
“我帮你拿些吧。”
“哎？没事的大人，我经常做这些事。”
“为何要塞香？”
“这里的居民很信屋子里供的鬼神啦。每日都要供香，之前是朝店里定，但是掌柜的说，涝灾严重，这一段日子便免费发给大家了。说，不能不信民。”
“张大人家里的香，也是你们送的？”
“不知道。我没送过张大人的香，听说是附近的居民自发的帮他打扫屋子时自己供的。”
“听起来，张大人在这里还是挺受欢迎的。”
“受不受欢迎的另说，大家只知道，朝廷派那么大个官下来帮忙，一定会拨很多东西，当然会好生供着。”
“原来是这样。”
孟逐月手里的香越来越少，到了一家连门口也被那植物挡住的人家门前，孟逐月小心翼翼地拨开两丛和人差不多高的植株，蹑手蹑脚地进去，将香放在门口，又蹑手蹑脚地出来。步烟渚还在好奇为什么这次不放在香洞里，定睛一看，原来是香洞也被院里的植物塞满了，挣扎着从那小口里生出好几株来。
“为什么不把这草砍了？”
“这些可是这里人常吃的野菜呢！叶子晒干磨成粉，泡一泡，敷在眼睛上，能缓解疲劳。大家都觉得这是土地公的恩惠，才不会随意拔根砍了。”
“大人的下属刚来这里时，就是因为肆意砍了一片人家的草，又碰到了供着神的香炉，才被赶出去的。”
“大人不知道吗？”
步烟渚笑笑，摇摇头。
“他们不懂事，罚他们便是。怪不得这里的人那么生气，原来不止冒犯了土地神。对了，我听说这里还有座寺庙？”
“对，就在后山上。您想去看看吗？晚些时候带您去吧。”
“有劳姑娘了。”
“对了大人，可否问您一件事？”
“孟姑娘请问。”
步烟渚正望着墙上人家的香洞出奇，没注意到孟逐月已停了下来，抱着香望着她。
“掌柜的说，大人是来查案的，让我好好帮大人查案。可是再送几户，这香就要送完了。”
“大人，您怎么还不问案子的事啊？”
话落，孟逐月便像步烟渚刚见到她那般笑着，嘴角却生出一股恶狠狠的劲来。步烟渚只觉得一身恶寒，下意识伸手握住了身后的短剑，死死地盯着她。
“大人别紧张，我只是好奇。我这种小人的命，不值得大人耍刀用枪的。”
“继续走吧，大人。再送两户，就是那寺庙了。”
话音之间，步烟渚只觉得天旋地转。孟逐月手上那铃铛声、她的笑声、这些植物的刺鼻气味一下子全数冲进了步烟渚的脑子里，她没忍住，蹲下身干呕起来。孟逐月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又像是在半空中环绕，一边清脆地笑着，一边说。
“大人，在寺庙前干呕可不好啊。”
“什么…寺庙……”
步烟渚恶心得厉害，听了这话，连忙甩甩头站起身，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转，方才还是老百姓家里的香洞，等到步烟渚再站定一看，却发现是寺庙大门上的破洞口。
寺庙大门摇摇欲坠。一阵风吹过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似乎在欢迎她，也像是在驱逐她。步烟渚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踏入这里，突然一阵黑影从庙里冲出来，擦过步烟渚的衣摆，跳进草里跑走了，她定睛一看，好像只是只野猫，松了口气。
大门被那黑影带开，寺庙并不大，所以步烟渚能清晰的看见那理应供着什么神像的祭台。
祭台上没有神像。
二十三个大大小小的木人被整齐划一地摆在台子上，桌前摆着一盆还留有火星的火盆。中间的木人戴着一顶乌纱帽，脸上没有刻多余的表情，只有一个字。
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