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打人

    如果感觉没有出错,那么她应该是被针对了。

    阿翘站在百叶窗前,看外头天色暝漠,风雨大作。

    满天风雨扑面而来,似乎一场永远掩埋光明的灾难。

    她是想不明白,往昔里为人低调内敛,生怕招惹祸端,足够的小心谨慎了,怎么可能还会树敌。

    她以前从来不认识连邈。

    为什么他好端端地要将自己招进府衙来,阴阳怪气地说她是女诸葛。

    他倒想知道她究竟是不是像京城人传闻中的那样蕙质兰心。

    验出真假,免得她再祸害芸芸众生。

    连邈,她低声喃喃着他的名字,连邈姓连。

    他姓连!

    沈阿翘顿时似乎想通了其中蹊跷。

    同时,花廊尽头急急匆匆地跑来小丫鬟,“沈姑娘、沈姑娘,你怎么还不出来啊。”

    “大老爷等候你多时了。”

    .

    连邈上任京城府尹,亲自请沈阿翘到府衙来做师爷。

    素昧平生的,她跟他之前可一面也没见过。

    而且她是女子,哪有女子做师爷的。

    老父亲却说,“正是因为前头都没有女子做师爷的。所以,阿翘你才要去试一试。”

    “他日就算一事无成,也能以第一个做师爷的女子身份载入史册。”

    老父亲的意思是,哪怕成为历史里的阑珊光影,未尝不是荣幸。

    沈阿翘是个坐不住、爱热闹、爱出门的主儿,

    觉得做女师爷新奇,

    遂也答应了。

    到府衙来做事还没满一个月,沈阿翘渐渐发现连邈总是派一些叫她为难的事让她去做。

    城西发现一具腐烂到轻微膨胀的女尸,他带着她到现场去,叫她验尸。

    她为难地解释自己不是仵作,而且从没学过。

    还有她没说出来的,她虽然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成熟镇定,可她一个女孩儿,她怕死人。

    人死如灯灭。

    不管生前多么和蔼可亲令人心生敬仰的人,一旦成为一具尸体,她心里面便弥散开无边无际的惊恐。

    连邈故意找茬,“还以为你多聪明,多有本事呢。却原来也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沈阿翘很想顶几句。

    审时度势之下,算了算了。府衙给她开的月资足有十两,丰厚得暂时能叫她乖顺。

    “既然你不会验尸,那就将尸体背回府衙。让仵作验吧。”

    沈阿翘睿达,连邈让她验尸起她已知他有意为难。

    谁知他竟然能这样过分。

    寻常的壮实汉子背一具腐烂女尸心里也不免犯膈应,

    她一个女孩儿背尸体?

    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连邈阴冷的眼色定定地盯她,

    沈阿翘虽然气得不行,但稳重的心态一直将自己的情绪控住。

    “沈姑娘,大老爷等着你将尸体带回去勘验呢。”

    “您得利落掉,赶紧的,不要误了大老爷查明冤枉,为民做主。”

    连邈家的家奴仿佛跟他是共用一颗心的。

    借着他的嘴,连邈不用开口已是将她硬架上去不容转圜的威逼。

    他是大老爷,她当面骂他跟他撕破脸又如何呢。

    小心他借刁民冒犯的罪名,着人用令签抽烂她嘴巴。

    沈阿翘左思右想,两眼一翻,就地倒了下去,“救命。”

    她是装昏倒。

    孰料连邈竟然丧心病狂,吩咐人将她搁在女尸身上,一并放在牛车上拖回去。

    沈阿翘连忙跳起来。

    忍了再忍,没把脏话丢连邈脸上。

    好在连邈没再说什么,没再继续为难下去。

    沈阿翘谢连邈,她谢谢连邈全家。

    诸如此类的事情太多太多,他摆明了意思就是抓着她一个人为难。

    看今天天阴沉沉的,不多时要下瓢泼大雨。

    她不愿意出门。

    连邈非要她陪同出游。

    到了府衙门口,沈阿翘先欠身向上连邈行礼,“大老爷。”

    趁连邈不注意,偷偷地翻一个白眼。

    连邈见她来了,点点头,自行先上马车。

    沈阿翘爬上马车钻进车厢里,忽然枣红马打个哈欠,重重地撩蹄子,摇得沈阿翘一踉跄撞到连邈身上。

    连邈鬼使神差地伸手一搂,他俩的姿势就成了她坐在他怀里。

    沈阿翘,“……”

    连邈,“……”

    沈阿翘连忙从他怀里逃出来,背过身,不去看他的面色。

    “大人,我们今日又要做甚去。”

    连邈理理褶皱的衣裳,“去青楼。”

    “把你卖进去。”

    .

    倘若这是玩笑,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沈阿翘立时火大,平时的忍气吞声都在此刻溃于一旦,“我真是想不明白哪里得罪了大人你。”

    “连纪牧的事情,我本来不想管。”

    “我跟他素不相识,我又不欠他什么,他也没有施舍给我恩情。”

    “是他自己诚心诚意地求到我家来,求我给他出出主意。我才想着给他一个我能想到的建议。我早知道是蹚浑水,我压根不想掺和。”

    沈家有女名阿翘。

    玉质柔肌,

    锦心绣口。

    一时声名远扬,附近听说过她名声的人都喜欢去找她拿个主意。

    沈阿翘自知盛名难副,一贯喜欢装傻充愣,能推的都推得干干净净。

    她真没觉得自己有多聪敏捷达。

    否则,她早该在一开始那几天就从连纪牧和连邈都姓连,以及相似的面容中猜出他们俩肯定有瓜葛。

    连邈那么喜欢为难她,是因为连纪牧。

    因为她教连纪牧摔断腿,把他好生生的一个玉树临风的公子摔成残废。

    .

    连纪牧初来造访,沈阿翘躲过去了。

    连纪牧三顾茅庐,沈阿翘躲也不好意思躲。

    于是,连纪牧娓娓地将愁煞他的忧心事儿道来。

    他跟杜表妹青梅竹马两相亲,报与两家父母都欢喜无限。

    只等着择一个黄道吉日完婚。

    可天有不测风云,新寡的惠平公主在路上瞧见了打马扬街过的连纪牧。

    作死作活是非要嫁连纪牧不可。

    连家世代尚公主,父母双亲自是肯的,更想叫连纪牧转娶公主。

    但他一颗心全在杜表妹身上,已做好最坏的打算,生不能做夫妻,死也要埋在一块儿。

    杜家表妹向他提到沈阿翘,“听说沈阿翘冰雪聪明。不然你去求求她,看她能给你出什么好主意。”

    有条活路的,谁又愿意寻思呢。

    沈阿翘哭笑不得,承蒙连公子和杜小姐那么看得起她。

    想她一介平民,老父不过是荆王府一个小小的纪善。

    上头皇家的风闻,哪怕是落下一粒灰,到她头上也是一座山。当即,便起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心思。

    欸。可惜心软,连纪牧跪下来求她出主意,不然他跟表妹做不成夫妻,只能做一对鬼鸳鸯。

    沈阿翘心软,再则乐见好事,喜欢见着有情人终成眷属。

    给连纪牧出主意,要他随便寻个由头去骑马,跌下马去,将自己摔成残废,摔得重伤卧床。

    惠平公主已尝人事,本朝又不许豢养面首。

    自然对一个大抵不能再人道的残废提不起兴致来。

    连纪牧无计可施,也是真豁出去了。

    依她言,纵马郊外,摔得双腿断折,至今还躺床上站不起来。

    太医说连纪牧的双腿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恢复如常,简而言之,站也站不起,落个终身残废。

    这下连杜表妹的爹娘都不乐意将女儿嫁进连家。

    只是杜表妹坚持要嫁,爹娘和女儿僵持不下。

    .

    连邈无意中知道哥哥的腿是被人哄着摔残的。

    连骂出的是什么乌七八糟的馊主意。

    恨死给哥哥出这等没天良主意的沈阿翘。

    要不是因为她胡言乱语,他好好的哥哥怎么可能成为残废。

    .

    沈阿翘听着连邈愤慨的指责,默默摇头。

    畜生呐。

    她就该抵死都不给连纪牧出主意。

    不至于今朝被连邈恨之入骨。

    吃力不讨好,反遭人怨怼,着实愚蠢透顶。

    她哪里是脑袋灵光的小女子。

    她是耳根子一耳就喜欢指点江山的呆大。

    沈阿翘小声辩驳,“大老爷的哥哥比我还大上五岁,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何至于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一不是大老爷哥哥的心头肉,二不是大老爷哥哥的家里人。大老爷哥哥怎么就不听别人的,偏听我的。”

    连邈冷眼审她,“好一口巧舌如簧。”

    言外之意他也听出来了。意思是他们这群至亲作壁上观,都推着他去火坑换连家屹立煊赫。

    连邈面容淡淡,却语调凶恶,“不知道你在青楼里还能不能这般侃侃而谈。”

    沈阿翘咯吱咯吱笑出声,“得了大老爷,你也不必哄我。”

    “虽然你这个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总是为你哥哥挑刺为难我,但你好歹也是个人。”

    “不会真的将我置于什么危险境地。”

    在马车的一路上儿,她的小脑筋转啊转,又想明白了连邈是要带她到捉眠娼的侯府世子。

    他确实很喜欢给她找麻烦,

    但是始终拿捏着一个度。

    既要她为难踌躇头疼不已,

    又不会真的往她身上加之伤天害理的报复。

    他带着她去,

    虽然都是得罪侯府,

    但他们连家也是侯爵,

    不似她家芝麻绿豆大点小官。

    人家不会真跟连邈过不去,

    指不定是真会收拾沈家。

    沈阿翘火速想出对策——试图激怒连邈,赶她下车。

    “大老爷真的要去青楼啊。”

    “这不好吧。”

    “你跟青楼里的姑娘亲嘴亲得头昏眼热,我在旁边看着不好吧。”

    “要是你们亲得天昏地暗,硬要我从旁画下来留念,那也是不妥的。我可没学过作画。”

    “不然大老爷,我逢人便道你在青楼里好生逍遥,传得人尽皆知。这样,传到后世,哪怕千八百代,都替您记得您在青楼的彪炳悍绩。”

    连邈宽厚的手掌握成拳,硬邦邦像块石头。

    想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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