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毕业前,四人去了旺珍的家乡西藏,付暄险些因为高反下不来。珠峰就在那里,虔诚的信徒厚雪深埋,身边的地陪告诉她们,传说珠峰附近有修行的高僧,当登山者性命垂危之际,修行者便会伸出援手。
她站在珠峰脚下,心想,原来是我来晚了。
大学过得很快,陈文欣考公上岸,钱群群接手家里的生日,旺珍回家乡经营家里的酒店,付暄跨专业考研,二战上岸。从此,天南地北,各奔东西。
岁月在付暄身上留下沉稳练达,这些年她的追求者络绎不绝,有男有女,全被她一一回绝了。刘知暖也不再把她当小孩看,闲聊时会操心她的恋爱问题,说,你怎么连恋爱也不谈,小时候还以为你是沉闷乖巧的性子,所以不敢早恋。
付暄说,小时候是不敢,怕被骗。
刘知暖问,那现在呢。
付暄想了想说,记性太好了,还有人放不下,再等等。
她一等等了十年。
记性嘛,是越来越差了。
医生说是因为她太焦虑,睡得太少。是了,她这些年睡得越来越少,四五年前还能睡上四五个小时,现在每天就只能睡两三个小时,还总多梦。
药一罐一罐地吃下去收效甚微,副作用却如山倾,加上本身睡眠不足,精神自然总出问题。幻听,幻视,习以为常。医生试着让她找到自己的“阿贝贝”,玩偶、衣服、气味,只要是能缓解焦虑的东西都可以。她想了想,花了近两年时间买到市面上可能买到的香水,可惜不尽人意,效果还不如橘子,只可惜橘子皮闻着还不够苦。
好雨知时节,最近小雨不断,刘知暖给她发了个消息,说,有人要见她。
是刘月梅。
窗外小雨淅淅,沿屋檐滴沥落下。刘知暖将付暄送到咖啡店。付暄没有想到在自己会一眼认出刘月梅。刘月梅什么也不说,坐立难安,付暄抿了一口咖啡,真苦。
付暄:“你老了很多。”
“人哪有不老的。”刘月梅局促地挠着头发。
付暄看着刘月梅,她还是和年轻时品味一样,穿着花色复杂的衣服,头发也剪短了,皱纹出来了,人也不比年轻时凌厉,比记忆中矮了很多。
刘月梅问:“听说你现在能看见了。”
付暄:“嗯。”
“你现在长得真好。”刘月梅说。
付暄放下杯子,杯盘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低头了看自己的衣服。她多数时间呆在公司,穿衣风格一直是职场风,“到了你以前要求我出人头地、让你脸上有光的标准了吗?”
刘月梅如鲠在喉,她好像没资格回答这个问题,她悻悻笑道:“和小时候差别挺大的。”
付暄淡淡道:“你也和当年差别挺大的。”
刘月梅嘴里直念叨“老了老了”,她从见到付暄就一直搓手,躲避付暄直接的目光,“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咱娘俩还能再见面,我还以为你会认不得我。”
付暄问:“你认得我吗?”
付暄直勾勾地看着她,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看着,眼神如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懵懂无知唯独没有期待。
“嗐,哪有当妈的会不认识女儿。”刘月梅说。她心虚。
付暄听了这话没有任何反应,“从你和付利当初遗弃我开始,我和你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你来找我干什么?”
“看看你、我看看你就行了!”刘月梅说得急切,双手举在身前,一副要把心掏出来让人看的架势,瞧着是挺悔恨不已的。她说:“我没想到你会来。”
刘月梅双手握在一起,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关切:“听说你在你舅舅那里长大,我记得她家那个女儿脾气很不好,霸道又不讲理,你……还好吗?”
付暄不解地问她:“你问这做什么?”
刘月梅点了点头,“是、是,我不该问的,不该问的......”
付暄起身揉了揉眼睛,她有些累了。对于刘月梅的突然出现与违和的关心她并不感兴趣,也没有太震惊,她原以为刘月梅会难缠得很。没想到多年不见,爱与恨都寡淡了。
“看你也看过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不等刘月梅回应,付暄先走了,没走几步又被刘月梅叫住。付暄转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她,刘月梅站起来巴巴地看着她,手搭在桌角,“我......”
付暄突然站正:“我有问题要问你。”
刘月梅大喜过望,“你问、你问!”
“当初在老家过年,你逼知暖姐姐吃你夹给她的菜,惹恼了她,付利为什么突然扇我一巴掌?那年我八岁。”
刘月梅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件事,努力回想,惊喜过后是一阵愧疚,“那年你爸……那年付利的老相好结婚了,用你们的话来讲是他初恋,他心里不对付。”
付暄:“嗯。你们一直生活在一起?”
刘月梅点头,头垂得越来越低。
付暄:“一生一世一双人,挺好。”
一段非常无聊的对话结束了。
付暄说要自己转转,让刘知暖在车里等她。咖啡店离湖边不远,付暄撑伞来到湖边。湖边雾气蒙蒙,柳丝如线,春风吹透她锈迹斑斑的记忆,稀稀拉拉掉渣。
付暄看得出神,湖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她丢了伞,许久未这样兴奋过,正要追过去时被人从身后拉住。
“哎呀你知不知道这湖里有大鱼!你跳下去,没被及时发现、尸体都被啃没啦你知不知道!”那人唧唧呱呱说了半天,大概意思是付暄年纪轻轻,怎么想不开要跳湖。
付暄说:“抱歉,以为看到了熟人。”
这一年升职加薪,拿大单见甲方,好事忙昏头,她已经有大半年没去看景婕了。她要去墓地。
付暄精神状态时差时更差,刘知暖不太放心她开车,虽然嘴上说着“烦死了”,但还是会老老实实等她。
刘知暖的生活很无聊,孩子马上要上高中了,话不投机,自己安定下来还是谈生意,不断地谈生意!身边没个能说话的人。
她快四十了,从小跋扈惯了,经历社会毒打多年,时不时暴躁地发发牢骚。只这样,也会被说“更年期到了”,没人理睬她的情绪,也只有付暄不烦她,时常开解她。
至于姐妹俩谁更烦谁,刘知暖还是觉得付暄更烦她。
碑前有束鲜花,看来杨千艳最近来过。
付暄将自己的十朵桔梗花放在一旁。第一年一朵,第二年两朵,今年是第十年。
付暄平时话挺少,多数时间是个聆听者,在景婕面前想到哪说到哪。以前说两三句就走了,甚至什么都不说,现在一说能说三四个小时,一下午也就过去了。
“我今天见了刘月梅,她老了很多。人老了,嘴也笨了,按理说不应该。”
“刘知暖说我比以前滑头了不少,你想象不出来吧,没事,我跟你说一声。”
“上个月老板的女儿结婚了,请我们这些人喝了杯喜酒,很热闹,高朋满座、人声鼎沸。我总觉得你还在。”
“你以前总带我去热闹的地方。”
“我这几年酒量上来了,很能喝。那天饭桌上有几个老总,挺难搞的,我喝多了也喝醉了,被送回了家。”
付暄淡淡地笑出声,眼底是哀悯的柔情,“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陶艺烧的一个杯子。”
“那杯子碎了,然后我醒了,立即去了医院。医生说我要是再晚来十五分钟,就喝死了。”
墓碑上的照片是景婕刚入学那会儿拍的证件照,有些失真。付暄擦了擦上面的灰尘,“你真的好小气,我总梦不到你。”
“是因为当年我没说原谅你吗。”
“怎么这么记仇。”
“景婕”眉眼带笑,神采奕奕。
不出所料,付暄又待了很久。刘知暖靠在车门外抽烟透气。这片墓地依山傍水,花木扶疏,位置极佳,她都想给自己买一块了。
付暄面无表情地进入出来,听到开车门的声音,刘知暖灭了烟,说了句废话:“回来啦。”
付暄“嗯”了一声,小腿突然像灌了铅似地磕在限位器上,疼痛将思绪拉回现实。她不信邪,又试了试,但小腿确实没有一点力气。
“怎么了?”刘知暖太阳穴突突直跳,“要不要去医院查一下?”
付暄晚上还要回公司处理合同,本不想去,但拗不过刘知暖。
渐冻症。
付暄翻着报告单,“我还以为是睡得太少。”
刘知暖启动车子,打算带她去下家医院,付暄打断她:“已经第三家了,知暖姐,我还要回公司处理事情。”
刘知暖沉默了半个小时,带她回了公司,车尾气在停车位随风而去。
付暄已经是别人口中的“付工”了,她进公司这么多年勤勤恳恳,为人和善,口碑很好。
今年,公司里又来了批实习生,青涩稚嫩得很。实习生大多喜欢和她相处,把她当成知心大姐姐。
其中不乏有性格开朗会来事儿的。对于这种性格的人,她总会多看两眼,心想,这种性格真是到哪儿都讨喜,如果你也到了实习的年纪,是不是也这样。
那晚,付暄又有做梦的素材了。
这批实习生里有个关系户,公司让付暄多带带她,这个实习生很机灵,短短一个月时间便在付暄面前嬉皮笑脸。只是付暄对她的态度与其她人相比,要冷漠很多。公司里的人还以为她不待见新人,依照付暄在公司的处事风格,这也算是稀奇事一件。
同事说那小姑娘对她有意思,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付暄笑笑说,年纪那么小懂什么。
小姑娘娇生惯养年轻气盛,不撞南墙不回头。年轻人的热烈让人吃不消,付暄有些烦躁,更何况是公司特意让她照看的人,狠话也不能说,只能冷着。
小姑娘一直赖在付暄办公室不走,付暄在忙手上的事情,不予理睬。
年轻沉不住气,小姑娘一拍桌子,“你能不能歇歇,盯着电脑两个小时了!磨磨蹭蹭,什么工作需要处理这么久!?我等了两个小时了!”
付暄目光投向电脑一旁的相框,相框里是她和景婕当年的合照。
因为眼盲的原因,她前半生很排斥拍照。对此,她总责怪自己,为什么当初不多拍几张。后来想通了,因为她们那时总忙着见面。
付暄伸手蹭了蹭相纸上的景婕,心不在焉地说:“我没让你等我。”
付暄的表情变化被小姑娘尽收眼底,从对她刚才的冷冰冰到对一个死物柔情似水,她心里极度不平衡。
她夺过相框后有一瞬间愣神,拍立得有曝光,若不仔细看,倒觉得她和景婕的长相有三分像。
她问:“她是谁?你们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很微妙,付暄思考了很久。
“故人。”
与现在沉稳知性不同,学生时期的付暄看着更多的是局促。肢体动作骗不了人,付暄贴着景婕,景婕目光锁定付暄,即使没有看镜头笑容也和火星子一样烫人。
“她……”小姑娘顿了顿,“你们现在还在联系吗?”
“不了。”
“为什么?”
“故人已逝。”
长着一张和死人相似的脸天天在人家面前晃悠,难怪不待见。
小姑娘单手夹着拍立得,讥讽道:“我能猜一下,你是因为她才对我这么冷淡的吗?”
付暄想伸手去拿回拍立得,小姑娘看出来她是真得在意,身子向后倾斜,指尖一松,相纸轻飘飘掉在地上。
付暄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随后起身。
“我今年已经三十一岁了,没有心力去揣摩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但说实话,我确实不喜欢你这张脸。”
“就为了一个死人?”小姑娘不可置信,“还是说你是随便印张照片骗我?”
啪——
付暄巴掌甩出去,心里也舒坦了许多。至于小姑娘是怎么哭哭啼啼地跑出办公室,又是怎么哭喊,她也顾不着了。
手指不听使唤,她弯腰蹲下,用掌心将相纸捧起,“你看你看,一个陌生人都能欺负到你头上。”
“景婕”依旧笑得灿烂。
公司还是比较尊重这些有能力的老人,让她明天有时间去和老板谈谈。
付暄第二天没去公司。
她平静地翻出多年前那张因为没话写而搁置的明信片,她从未如此亢奋,她早就等不及了。
对于付暄的家,刘知暖向来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她和平时一样霸道闯入,找了一圈没找到,才推开书房门。
橘子滚落一地,霉绿斑斓,窗外柔风暖阳,伸入室内的樱花枝桠满簇生花,飘落的花瓣糊在付暄脖子上的割口,窗户半开,窗纱随风而起,二人身影半遮半掩。
刘知暖看着付暄,直到她彻底断气后。
[三月二十一号十六时二十七分,本市知名工程师付暄在家中割喉自杀,享年三十一岁]
[报案人为死者姐姐,根据现场调查,发现死者生前患有渐冻症]
[除此之外,现场证据链完整,并未发现可疑现象]
[请家属节哀]
舆论一瞬间哗然,绝笔在当天晚上寄往荆南。
2030年3月24日,荆南书店正值三十四周年店庆,台湾著名作家在此举办读者见面会。
店内人影渐消,作家和老店长一起处理该换下来的明信片。
店员高声喊道:“老店长,这儿有一封信寄到咱们书店。”
“信?”两个老人互相对视,这年头写信都算是稀罕事。
老店长问:“确定是寄到咱们书店的?”
店员:“您看,写着咱书店的地址呢。 ”
作家伸手接过,放低自己的老花镜,“留寿春。”
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泛黄的明信片,用回形针别了一张拍立得。相纸上的女生看着像大学生,笑得一动一静。
“这是在书店门口拍的。”老店长凑近,指着照片上若隐若现的“荆南书店”四个大字说,“这么多年了一直这么拍,真是一点没变。”
“嗯。”作家将拍立得递给老店长。老店长对照片上的人完全没印象,他拿下回形针,“这是咱们书店的明信片啊,得有好些年头了。”
明信片印有当地标志性景点,背后是大段文字。
“公元二零三零年三月廿一,未亡人拭泪行文。”
“吾妻去,十年生死两茫茫,贪生十载。”
......
......
“宿疾难愈,锦书难托。”
“惟望来生续绵情。”
“未亡人付暄绝笔。”
言罢,两位历经世事的老人泪不自知,双双嗟叹。
“店长,这怎么处理啊?要扔吗?”店员还当这是一封无主信。
老店长:“这封绝笔不远万里来到咱们这,怎么能扔?”
随后,老店长将明信片和拍立得放进相框内,一起放在店内最显眼的位置。
荆南又到了旺季,游客纷至沓来。
经年满腹心事,在不甚了了的落笔间被高高举起,人所共知;
荆南的樱花开了一季又一季,明信片挂了一波又一波,旅人故地重游风采不复当年,不知身边是否故人依旧;
人世间的尘埃落定又川流不息,时间泯灭一切,却赦免对爱毫无保留的人。「1」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