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腥臭味，像是臭鱼烂虾的味道，又混杂了些血腥味。
琉玉睁开眼，周围零零散散站了十几个人，昏黄的天空仿佛压下来的巨石，面前一条如墨水般漆黑浑浊的河阻挡了众人的去路，河中每每涌起黑紫色泡沫，耳畔便会回响起恶鬼嘶哑凄厉的喊声。透过泡沫，似乎能看到数双溢满恨意的血红色眼珠子。
一座通体漆黑的拱桥立在河流之上，将众人所在河岸与对岸连接，拱桥顶点处与河岸的距离并不算远，甚至河流湍急时都能没过拱桥。
“有人知道这地方是哪里吗？我一睁眼就到这儿了……”
一个身着连帽卫衣、容貌俊俏的男生小心翼翼地问道。目光清澈毫无恶意，青涩的脸庞看上去刚满十八，只是将近一米九的身高比琉玉还要高半个头。
不远处身着暗紫色旗袍的女人血红的嘴唇微挑，透着一股子狠辣：“你们不用知道自己在哪，只要知道这里就真实的世界，在这儿死了就是死了，只有杀了这个世界的主神，才能活着离开。”
男高中生满脸惊愕，像是无法理解旗袍女人说的话。
而岸边站着的十几个人里，不少人都满脸茫然，一眼便能看出是第一次进入这个终将赴死的世界。新手开始质疑，喧闹声愈来愈大，甚至都要盖过滚滚河流的声音。
在此起彼伏的叫嚷声中，琉玉忽然想起来了，他虽然站在人类之中，但他并不是人类，而是名为伪形的异怪。
这个死亡世界其实有很多漏洞，甚至之前有人类通过漏洞逃离这个世界。为了不让人类使用这些漏洞，又能给人类最真实的死亡体验，能够拟人的琉玉被选中了。他能够变换成人类的模样，只要待在人群中，就能成为真正的人类。
“你好，我叫关念卿。你也是新来的吗？”
刚才第一个开口发问的新手拍了拍琉玉的肩膀，他询问的声音紧张低沉。
琉玉微微一笑：“是啊，新来的。我叫琉玉。”
他确实是新上任的异怪。
“哪个文化人知道这牌子上写的是什么意思啊？”
一个人突然开口道。
琉玉循声看去，只见光秃秃的岸边不知何时出现一块斑驳的木板，上面刻着一句话：忘川河畔血花出，奈何桥下恶鬼驱。
“管他什么意思，先过桥再说呗。”
另一个人不屑地哼了声，挺起胸膛大步向前。
“呵，这新手胆儿挺大啊。”
一个身着黑色背心的壮汉抱臂站在琉玉和关念卿身旁，脸上的络腮胡看着十分扎手，裸露的肩膀上满是伤疤，结实的手臂上纹了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与他身上狰狞的伤口格格不入。
琉玉盯着他仔细看了看，发现壮汉的身上笼罩着一层白色的雾，那雾淡若浮云，非人类所能看见，即使是琉玉，也需要聚精会神才行。
能来到这个世界的都是罪大恶极之人，而能被白气包裹的，是不小心误入其中、命不该绝之人。
琉玉的任务正是要将拥有白气之人护送着离开这个世界，如果此人身亡，琉玉也将被销毁。
任务艰巨，道阻且长啊。
琉玉暗暗叹了口气。
壮汉见琉玉和关念卿看向自己，于是笑了笑：“我叫尧庄阳，刚听到你们俩说话了，都是新手啊。”
关念卿犹豫了一下：“我看你这体格也不像得壮阳的样子啊。”
尧庄阳表情一僵，咬牙切齿：“是尧！庄！阳！你俩就叫我老尧行了。”
“你们可千万别学桥上那人，忘川河奈何桥，我估摸这个世界是阴曹地府。牌子上都说得用血花驱走河里的恶鬼了，看着吧，没有血花，那人马上就要被恶鬼吃了。”
尧庄阳摸了摸扎手的下巴，两眼一眯故作深沉。
于是三人屏息看着桥上的人一步步迈上台阶……
扶着桥上的栏杆又慢慢穿过河水……
走过桥顶，迈下台阶……
最终男人站在对岸，兴高采烈地朝他们挥手。
岸上的众人 ：“……”
尧庄阳嘴角一抽，忽然感觉自己前面九死一生穿过的世界都随风而逝了：“不可能！巧合！纯属巧合！下一个人肯定会把恶鬼给勾出来！”
“要不下一个我去吧。”
关念卿向前走去，也准备上桥。
“等等。”
琉玉抬手拦住关念卿。
人类无法透过浑浊漆黑的河面看进其中，非人的琉玉却可以。
刚才桥上的人走过时，他清楚地看到河里一只皮肤溃烂、长满眼球的手想要冲出水面抓住人类，但手臂的骨头被水草缠住，怎么也无法伸上去。
正是这个漏洞，让人类安全地过了桥。
琉玉的任务是避免人类借用漏洞离开世界，每当出现漏洞时，琉玉的手腕处就会浮现出花瓣的纹样，当花瓣满五片时，他就会被销毁。
琉玉低头看了眼手腕，一道血红色轮廓的花瓣已然浮现。
琉玉深吸了口气，他得赶紧把这个漏洞补上，一个漏洞被超过两人使用后，就会算作第二个漏洞。
“哎呀！”
琉玉干巴巴地喊了一嗓子，倒退着走了两步，以后仰跳水的姿势入水，溅起的水花微不可见。
如果不是这河水浑浊不堪，水面飘满白骨，关念卿都要以为他只是下去游个泳。
“琉玉怎么掉下去了？”
尧庄阳先是一惊，可又很快反应过来，一时间以为自己看错了：“还是……他自己跳下去的啊？”
关念卿：“……我什么都没看见。”
潜入水中的琉玉睁开双眼，离开人群后他逐渐褪去了清秀的人类模样，一双黑眸变成了银色，黑发黑眉也成了白金色，柔软白皙的肌肤愈发坚硬，直到与玉石无异。
恢复非人原形的琉玉继续下潜，直到看见一排枯手，被缠住无法破水而出的手正被身后的枯手不断挤压，手上的眼球颤抖着仿佛人类惊恐时的目光。
而排在后面的枯手眼球里透出愤怒的情绪，似乎十分不满占了位置却不赶紧出水吃人的那只手。
但即使着急，枯手仍排好队浮在水中，没有一个插队。
琉玉：“……”
素质还挺高的。
琉玉：“你们帮它把水草扯开就行了。”
可枯手的智商太低，压根听不懂琉玉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儿将同类往下摁，反倒让它被缠得越来越紧。
琉玉没办法只能游过去，掏出从岸上捡到的石头将缠绕在枯手上的水草割破，可水草才断了，又有新的水草以极快的速度生长出来，攀上枯手。
琉玉有些惊讶，于是往水底游了游，一颗翠绿色珍珠掩埋在沙砾之间，无数水草正从那珍珠中不断生长蔓延，几乎要将整个水底吞没。
琉玉抄起石头狠狠砸下去，只听咔嚓一声，珍珠碎成粉末，水草不再生长。
这珍珠不像是这个世界的，很可能是谁从其他世界带过来的。
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方式没有太多限制，只是不能干扰任务流程。
就像这枯手是必须要阻挡人类通过奈何桥的，除非他们通过正常的流程上桥，若是枯手被旁的东西困住，便是漏洞。
他游回枯手面前，再次将缠绕的水草割掉，这次水草没有继续生长。
枯手总算脱离桎梏，委屈的眼球一下子开心地瞪圆了，它用手指扣了扣自己掌心的眼球，可怎么也扣不下来。
于是张开的枯手掌环顾四周，紧紧盯着其中一个同类，没等同类反应过来，就一把扯下了它手背上的一颗眼珠子。
“嗷！！！”
同类顿时疼得蜷缩成一团。
枯手攥着还挂着血浆肉丝儿的眼球递到琉玉面前，琉玉似乎能从它的眼睛中看出讨好的表情。
琉玉：“……不用了。”
枯手却仍向前摊开手掌，仿佛在说：别客气，都是自己人，不拿你就是看不起我。
琉玉只得接过眼球。
将眼球握在手里，琉玉忽然发现自己周身的污水都变得清澈干净了，原来这眼球还有净化污浊之物的作用呢。
只是眼球中的鲜红的血色似乎在一点点变得暗沉，等这颜色彻底黯淡下来，眼球可能就不起作用了。
琉玉将眼球收进口袋里，没有直接接触河水，眼球便不再作用。
快游到岸上时，琉玉余光瞥到半个桥体都沉入水中的拱桥底部，似乎有几枚发着淡红色光芒的种子。
刚一出水，桥上便传来传来凄厉的惨叫声。琉玉看了过去，只见有人刚走到了桥中央，之前的枯手兄就冲出水面，以迅雷之势握住那人的脚腕！
咔嚓一声，那脚腕竟被硬生生掰断！
“啊——”
断脚的人无法站稳，身子一歪就摔入水中！刹那间无数只手捆住那具身体，不过眨眼的功夫，人已沉入水中，消失不见。
琉玉上了岸，站到没看到自己的关念卿和尧庄阳身后，咳了两声：“又有人上桥了？”
尧庄阳身躯一震，缓缓回过头：“你是人是鬼啊？”
琉玉摇头叹息：“已经是鬼了。”
如果他说不是，尧庄阳就准备跑了。但他现在承认，尧庄阳反而觉得他不像个鬼了：“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这可是忘川河！”
琉玉纤长的手指挠了挠脸颊：“大概鬼觉得我不好吃吧，我听他们说爱吃肌肉多的。”
尧庄阳顿时头皮发麻，嗷了一嗓子：“你吓我的吧！”
琉玉笑了笑避而不答：“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尧庄阳叹了口气：“原本关念卿准备第二个过去，可你不是掉水里了吗，他就犹豫了一下，结果被那个新手抢先了。我说什么来着，运气！第一个人就是运气好才没死，还好关念卿你小子命大，没第二个走！”
关念卿后怕地点了点头，惊魂未定道：“尧哥说的是，以后我一定小心。”
他背在身后的手慢慢张开，握在其中的是一个开了壳的蚌。
那蚌里原本生有珍珠的地方空无一物，只有几根水草静静躺在蚌里，自中央位置向外生长，只是似乎因为缺少了根源，只长了几厘米便枯萎溃烂。
关念卿瞥了眼河水，将已经没用的蚌壳丢进水里。
“看来只能找到血花才能过河了。”
尧庄阳又开始摸下巴。
“说不定是这个血花呢。”
旗袍女人尖利的指甲划过自己的手掌，一道血痕蓦然出现，血珠顺着手腕滴答一声落在地上。
“没准杀个人，就能过桥了。”
她语气轻松，像是在讨论天气。
众人突然沉默，所有人都想活下去，但如果代价是杀人……
“啊！你给我去死吧！”
突然有人一把掐住身边人的喉咙，口中骂声连连，满脸疯狂暴戾。
眼见被掐住的人脸颊开始发紫，周围人却没有一个出手阻止，他们只是默默站着，毒蛇一般的目光紧紧盯着争执的二人，很多新手都想知道是不是真的，但只有老手知道，这是在作死。
不过几分钟，被掐住脖颈的人便没了声息，凸起的眼球全是恨意，血丝遍布，竟与之前河中泡沫包裹的血红色眼球别无二致！
琉玉对此并不意外。
来到这里的人几乎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杀戮早已刻在他们骨子里。
“果然是新手，都不知道在这里杀人，是会遭报应的。”
尧庄阳低声说道。
“什么报应啊？”
关念卿眨了眨单纯的眼睛。
“我能过桥了！哈哈哈！能过桥了！”
刚掐死了同类的人满脸笑容，疯疯癫癫地跑向拱桥，第一步迈上台阶，浮在水面上的枯手没有任何动作，那人又往前迈了两步，枯手无动于衷。
终于他放下心来，一路发出极尽断气般的笑声奔向桥的另一端。
可就在他踏上对岸的下一秒，橙黄色的天空变得暗沉，原本还是空无一云，此时竟布满红彤彤的云彩，那云由暗红色的丝线牵连，自中央开始流出鲜血，顺着丝线滴答滴答落向地面，
一场瓢泼血雨随着雷声轰鸣而来！
须臾间，没有遮挡的众人被血雨淋成了小红人。
琉玉抹了把脸，在雨幕中遥望对岸，杀人过桥的人类仍欣喜若狂，张开双臂庆贺。
“我活下来了！活下来了！”
一道闪电划过，云间丝线被斩断，如花瓣纷纷散落，直到落在对岸人的身上。
只一瞬间，那人兴奋的呼喊声戛然而止。
没有人能看清发生了什么，男人的身体突然从头颅中央裂开，只剩一半的脸上还停留着欣喜的笑容。
血液喷涌而出，与血雨融为一体。而丝线仍在下落，一下下拂过男人的身躯，切成一张张薄如蝉翼的人肉片。
站在对岸的尧庄阳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一种无可奈何的恐惧感席卷上心头，让他忍不住浑身颤栗。
他恍惚地瞥了眼身边人，却发现琉玉竟仍在微笑，眼神中没有丝毫感情，仿佛面前死去的不是人，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他眨了眨眼，再看过去时，琉玉已垂下眼眸，双手抱臂似乎十分恐惧。
大概是看错了吧。
尧庄阳心想。
血雨慢慢停息，对岸已没了人形的碎尸被前仆后继上岸的枯手拖入水中，只剩一滩血液静静地染红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