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达达利亚，是在至冬城的钟楼上。

    钟离掀开兜帽，学着凡人的样子，在寒风呼出一口热气。

    达达利亚很快注意到了他，冲他挥挥手。

    啊，我见到他了。

    钟离心想。

    不是每个世界都能投影出倒影，不是每一个倒影中都能找到爱人的痕迹。时间已经过去好久了，久到钟离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达达利亚的模样。一万六千年的时光，即使是对于魔神而言也过于漫长。他知道自己就快崩溃了。但在这将一切真相悉数掩去的虚假之天中，达达利亚的笑容足以让一颗蒙尘的心再次跃动。他还因为自己余生都与悸动二字无缘了。

    达达利亚走下了至冬宫的钟楼。

    钟离是自璃月而来的贵客，达达利亚盛情邀请，二人一同来到了教堂。冬日阳光短暂，透过教堂的彩窗，为十字架投下巨大的轮廓，横亘于钟离和达达利亚之间。那是一整个沉重的，压抑的投影。达达利亚上前几步，十字架便正好背在他的身后：

    “你好，钟离先生。我是达达利亚，是至冬的执政官哦。”

    冰之魔神向自己伸手。钟离看见十字架的轴心正正好好烙在他的背后。宣告着谁人遗忘，逾矩，僭越的罪孽。

    钟离别过头。

    不过，他很快回过头，和达达利亚握手：“幸会。嗯，我是璃月的…”

    钟离的眼神暗了暗，却不得不撑起精神，重新说下去：“我是璃月的执行官。你…随意称呼我便好。”

    达达利亚歪起头。

    “是错觉吗？钟离先生似乎总是不肯看我的眼睛啊。”达达利亚追着钟离的眼神，忽然笑了，“我懂了，你是不信。我知道，我这副模样看起来太过年轻，”

    说着，达达利亚用手掌抚住胸口。银色的光芒自指缝泻出，将那巨大的十字架阴影映淡了几分。很快，一枚被小小霜花环绕的棋子落于青年的手中。

    那是冰之魔神的心脏。那是天空岛赋予诸多魔神权能的证明。

    可那不属于达达利亚。

    “钟离先生，可是为这颗心而来？”达达利亚用拇指和食指捏起那颗棋子，笑眯眯地。

    钟离没有回答。

    他只是伸手向前，想要碰一碰那颗冰晶一样的心脏，看看与巴纳巴斯的那颗有什么不同——却被青年轻而易举地躲了过去。达达利亚的笑意更深了。钟离忽然想起一万年前的某一天，他与他在某间馆子为点什么菜而争执起来。最后青年耍起性子，一把扯走了菜单。那时的他笑得和现在一模一样。

    钟离以为自己会忘的，事实上他也确实快要忘记了。

    再让我多见你一些。我想看到。我想记得。

    “虽然先生打算如此，但还不能给你。既然钟离先生代表着璃月，那么，请让至冬看到璃月的诚意。”达达利亚睁开眼，自豪地将那颗心融进胸膛。

    一层不可见的薄霜再次覆上了青年深蓝色的双眼。就像是钟离徘徊了上万年的狄拉克之海。晦暗，混沌，无数世界，不存在之存在。他的一切都是真实但虚假的。

    然后，所谓诚意。至冬很大，比璃月还要大出许多，所以钟离和达达利亚一同去了很多地方。一万年前去过的，一万年前没去过的，他们握紧双手行于其中。他看到青年指尖的冰霜可以随心所欲地凝形，消散，最后又似绕指清风，化作片片雪花，融入无暇的积雪中。

    就好像他真的是至冬的冰之魔神。

    来到小镇，达达利亚告诉钟离，这里有巧克力蛋，有牛轧糖，钟离接着说，还有紫皮酥，土豆泥糖。他们一同为彼此的默契而笑。许多甜食被烤炉烘出香气淹然百媚，诱得饥饿的食客们感官簇放。

    至冬的建筑又高又大，带着北地特有的厚重和豪放，遮住许多阳光，投下许多阴影。他们在楼群的阴影间穿行，像是行走在一个又一个深渊之中。很多窄巷将天空切割成十字架的形状，如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笼罩在他们的身上。

    他们有罪。

    因为他们还爱着彼此。

    “走了这么多地方，你也应该看到了，至冬现在还不错。”达达利亚说着，不自觉地牵起了钟离的手，“所以璃月给出的条件，我大概不会考虑。虽然这颗心放在我这儿虽然没什么用，但为了我的子民，我也必须为未来做考虑。”

    “未来…”钟离喃喃地，又笑了，“这个世界…还会有未来吗？”

    “怎么？你觉得我的能力不够，不能保护至冬的未来？”达达利亚也不着恼，只是顺着钟离的话说下去，“哈，或许璃月的神明真的很强大吧！强大到你这个执行官会觉得我不靠谱。不过，总有一天，我会做到所有人都认可的样子。”

    “也包括你，钟离先生。”达达利亚笑嘻嘻地回过头，“我要让你看到我的成长，然后心甘情愿地放弃至冬的神之心。”

    “……嗯。”

    钟离停下脚步。

    他伸出手，拍了拍达达利亚的脑袋，又摸了摸他的脸颊，像是认可，像是怀念，又或者是其他，达达利亚不知道的，钟离不记得的，

    然后，

    “咳——哈啊、！”

    钟离掏穿了达达利亚的胸膛。

    神之心被掏了出来。达达利亚跪到地上，无力反抗，很快栽向一旁。是啊，虚假之天中的真实太过脆弱，钟离已经记不得许多，但他还记得达达利亚不是魔神，无从抵御这样酷烈的进攻。

    集市上的人在讨价还价，面包与奶酪的香气将所有人包裹其中，没有人注意到这里，栽十字架的天空下，他们的神明早已唇中涌血，倒在了皑皑白雪之中。

    钟离的脸颊溅着达达利亚的鲜血。

    可是就连那也是假的。

    不要难过。钟离对自己说。这都是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渐渐失去生命的达达利亚。他俯视他的幻影，一顿，又狠下心，将那颗神之心再次捏碎。

    再一次，又一次。

    他破坏了这个世界。

    又是一份虚假的泡影，再逼真，也不过是世界树上斜出的枝丫罢了。摩拉克斯垂下双眸，松开掌心，其中果然空无一物。他再次开启旅途，拖着行将崩坏的残躯，知道自己又一次需要坠入无尽的狄拉克之海，去寻找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再经历无数次的磨损，直到一无所有。

    他要寻找璃月和至冬，钟离和达达利亚都还活着，且以最原初的身份活着的世界。

    “又是一次失败的旅行啊。摩拉克斯，你连达达利亚当上冰神的世界都找到了，就留在那里不好吗？”

    世界之外，谁人的声音幽幽传来。钟离抬起头。他想要辩解，却发现已经没有了开口的欲望。

    不是不好，甚至是太好。如果那真的是他的愿望。可是他答应过他。

    “——我要找的是…那个唯一的可能性。“

    “所以，我只是言而有信。”钟离最后补充。

    世界之外再也没有声音。虚假之天再次映现。钟离一抹之前溅在唇边的鲜血，果然，什么都没有。就算杀死他的触感再真实，这一切也都是假的。假的就意味着这场旅途没有结束。假的就意味着这场旅途没有终点。

    虚假之天的裂口像是一副巨大的十字架。

    钟离沉默片刻，缓缓埋入其中。

    十字架的阴影烙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

    他们有罪。

    因为他们爱着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