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时，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从密密层层的巨大树冠里渗下来的丝丝阳光也就更暗淡了。白天的时候，爱理恩往头上看去，还能见到柔嫩的绿叶被阳光照得透亮，而此时她就连脚下也看不太清了，只有些微的阴影显露出地面上的轮廓来。

    繁密的枝叶互相嵌合着，不透一丝阳光，隆出地面的树根像蛇一样安静地趴着，交织的藤蔓盘着树干，又从树枝上倒挂着垂下来，偶尔微微地动两下，看着也像一条条蛇似的，让爱理恩有些毛骨悚然。

    “我现在大概知道草木皆兵是什么感觉了。”爱理恩有些瑟缩地想着，一边紧紧跟在姬夏身后，一步也不愿意落下。她心里不安，又开口问姬夏：“我们什么时候歇下来？天马上就黑了，生火吧。”

    姬夏倒是没有什么警惕，因为这一路上她并没有感到什么不详。环顾四周，白日里葱绿的树叶、褐黑的树干，如今已经全部化为了鬼影幢幢，实在令人提不起精神行路——何况夜晚也确实是毒虫出没的时候。

    “嘘！”姬夏忽然蹲低身子，扭过头去示意爱理恩不要出声。

    爱理恩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禁左右看了看，缩了缩肩膀。

    “有兔子，”姬夏悄悄地说，“你不要动。”

    白发少女松了口气，点头表示同意。姬夏刚刚的动作吓了她一跳，她还以为有什么危险降临到自己头上了呢！

    “我才来荒穹宫没几天，就是不被野兽咬死，吓也被你吓死了。”爱理恩心里吐槽。

    姬夏极慢地往前蹲伏行走着，由于失去了左臂的平衡，她的姿势看上去很奇怪，但竟然连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在这寂静的丛林里，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她就真的好像野兽在狩猎一样。

    “嚓”，姬夏从地上摸起一颗小石头，随后微微直起身，摆出投掷的架势。爱理恩看到姬夏的右手上出现一点微微的波动，随后她只听见一声尖锐的“叽”——这是石头飞射出去的声音，几乎就在同一瞬间，沉闷的击打声也传到她耳朵里了。

    “好了。”姬夏把身体站直，回头对爱理恩说了一句，就往投掷的方向跑过去。爱理恩也站起来，迈出腿想跟上去，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原地等姬夏回来。

    姬夏很快就回来了，脸上带着喜色，手里提着一只兔子。爱理恩也有些兴奋，她搓了搓手，说：“我们找个地方生火吧。”

    “我看那边就不错，”姬夏用下巴示意，爱理恩顺着看去，并没见到什么适合扎营的地形，只见到一条泛着银光的小溪，“生了火，吃了兔子，咱们就回你屋子里睡觉。”

    爱理恩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等等，你是说进空间里睡？”

    姬夏也愣了一下，理所当然地说：“对啊，难道不睡里面吗？”

    “不不不......我都到荒穹宫了，再怎么说也要入乡随俗吧？我就应当和你一样，你要是想搭一个简单的庇护所，我也一起帮忙。”爱理恩当即否定了姬夏的说法。开玩笑，怎么可以养尊处优呢！

    “但是你也在用空间，也在买丹药，还给我洗澡，送我新衣服和戒指，”姬夏感到相当奇怪，“难道这些反而可以吗？”

    听了这话，爱理恩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尴尬的沉默蔓延在两人之间，姬夏在等爱理恩说话，爱理恩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这位白发少女才挠了挠头，说：“体验感最重要。你也许不懂这种感觉，但我会把握这个微妙的程度。”

    姬夏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我妈说，如果对自己所做的事不确定，就把它做到底，回过头再判断自己的对错。我觉得，你要么完全脱离天穹宫的神奇工具，要么就完全依靠它，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哼，那叫一根筋。这可算不上什么大智慧。我不一样，我向来有灵活的底线。”

    “......”姬夏沉默了，转过身去，“天太晚了，来不及搭建庇护所。今晚我们睡树上，恐怕远不如你的床上舒服。”

    爱理恩就说：“这个嘛......到时候再考虑。现在先把火生起来，烤兔子吃吧？”

    “嗯。”姬夏应了一声，然后往前走去，一路上不时找些石头和树枝放进戒指里。爱理恩跟在后面，无所事事地踩着姬夏的脚印。

    很快，就在小溪边的一棵大树下，一堆篝火成形了。爱理恩注视着姬夏，看她拿两块石头砸，敲出火星，点燃一团软软的火绒，又小心翼翼地放进火堆里吹了几下，温暖的火就燃起来了。

    姬夏把兔子拿到河边，然而一只手毕竟不太好处理，所以爱理恩也过去帮忙，只不过大部分都是姬夏在处理，爱理恩只是帮忙扶着兔子而已。

    姬夏手上不停歇的同时，还开口问爱理恩：“今天晚上没有那个水幕吗？”

    “水幕？”爱理恩反应了一下，“你是说直播间？”

    “对，直播间。”姬夏重复了一遍，发音相当准确。

    “不是每天都要直播的。今晚只录像。”

    “陆象又是什么？”

    “用一个小东西记住我们的旅途，拿给别人看，然后就可以赚钱。”

    “那我可以拿到多少钱？”

    爱理恩就说：“和之前的分红一样。”

    “分红？”

    “分鱼。这下听懂了吧。”

    “懂了，你四条我六条，”姬夏嘀咕着，清洗着已经掏空了的兔子腹腔，“真怪，这也能赚钱吗？”

    爱理恩笑了笑，说：“天穹宫就是这样。很多人都希望冒险，但是他们要么懒，要么就怕死，偏偏喜欢看别人冒险。”

    “这是好事，”姬夏说，“不用狩猎就能吃到兽肉，不用采集就能吃到果子。”

    “我也没说这是坏事，”爱理恩哼了一声，“荒穹宫确实不适合他们来，再说了，上一个来这里的人已经是几百年前了。”

    “荒穹宫和天穹宫之间的距离很远吗？”姬夏把兔子洗干净了，就站起身来。

    爱理恩也跟着站起来，跺了跺有些发麻的腿脚：“很远很远。你运起仙力，拼尽全力、不吃不喝地飞一辈子，到死也飞不到天穹宫。就好像一只蚂蚁在爬，永远都爬不到日出的地方。”

    “那究竟有多么远啊。”姬夏感叹道。

    爱理恩撅起小嘴，仰着脑袋思索了好一会儿，又在智腕上查了查资料，才若有所思地回答姬夏：“天穹宫SOL-3-001和M31仙女大星系之间的直线距离是......两百多万光年。”

    “两百多万光年？”姬夏跟着念了一遍，但她不懂什么意思。

    “没错，你也许听不懂，但是很远......真的很远很远，”爱理恩低低地说着，随手往火堆里扔了根枯枝，“远到太阳的光永远不会照耀到我们头上，除非几十亿年之后它跟银河系合并。......”

    又听到了没听过的词，“太阳”“银河系”。姬夏看了爱理恩一眼，白发少女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飘摇的火焰，阴暗交替的脸上有些怅然。

    看到她这副样子，姬夏也就没接话，而是换了个话题：“兔子弄好了，烤一烤就可以吃。”

    听了这话，爱理恩微笑起来，答应道：“谢谢。”

    听到爱理恩说“谢谢”，姬夏倒是有些新奇，毕竟一直以来都是她在接受爱理恩的帮忙。“想想她柔嫩白皙的手和脚，她大概并不擅长我所擅长的，”姬夏拿了两根小树丫插到篝火旁，“嗯......开始烤吧。”

    爱理恩看着姬夏烤兔子，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罐子，说：“撒点这个。”

    “这里面有什么？”姬夏问。

    “【汉语】盐，......”爱理恩说完才反应过来，“词汇库里居然没有这个字？我倒一点给你，你自己尝尝就知道了。”

    姬夏把右手伸过去，接住洒落下来的晶莹颗粒，看了一眼爱理恩，伸出舌头一舔，眼睛就亮了起来，笑着说：“盐！这真的是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盐。”

    “因为这是结晶，”爱理恩在智腕上操作着，“嗯......新词汇‘盐’，添加好了。我爸当年来这里，居然没听这里的人说过盐这个字吗？”

    “你爸？”姬夏已经拿上了盐罐子，往烤兔子上面稍稍地撒着。

    “对，上一个来荒穹宫的就是我爸。我现在能和你交流，全仗着他当年的实地考察。那是一百多年前了。”

    姬夏不敢相信地问：“你爸？......一百多年前？天穹宫的人可以活很久吗？”

    “人造器官续命而已。三百岁以上的基本都活得像个僵尸一样，浑身插管子走路，就吊着一口气。这帮老东西的家人都在其他星系开拓，剩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一天到晚站在舷窗面前盯着地球看，也不知道岩浆球有什么好看的，丑死了。”爱理恩平静地陈述着姬夏难以理解的话语，姬夏也静静地等着爱理恩往下说。

    爱理恩看了看烤兔子的色泽，还不能吃，她就接着说：“到底是多少年前呢？我想想。......我历法年龄一百四十岁，生物年龄十八岁。陨石雨来袭的时候我刚刚九岁，从那时起就一直休眠，睡了一百多年，醒来到现在也不过十年......我估计他应该不会比两百岁大。”

    “......你比我大三岁？完全看不出来，”姬夏用匮乏的词汇感叹着，“活这么久真厉害。他现在在哪里呢？”

    爱理恩脸色不变，“他在荒穹宫考察的时候老死了。一百年前不像现在，可以折叠空间传送有机物——也就是活人活物。那时候只能传送死物，像石头，金属，水......他传送回来的时候只有一具骨架。”

    “能活几百年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姬夏说。

    “......也许吧。”回忆起老僵尸们给新一代青年带来的价值观冲突和资源短缺，爱理恩下意识地想反驳，但又懒得多说，反正姬夏也听不懂。

    这时，姬夏已经把烤兔子从原始旋转架上提下来，穿透了兔子首尾的树枝两头还裹着树叶用来防烫。她提着棍子的一头，把兔子递给爱理恩，站起身说：“烤得差不多了，你先吃吧，给我留一半。”

    “怎么了？你要干什么？”爱理恩接过烤兔子，还未散去的余热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微微往后仰。

    “我去找些粗树枝，用来搭床。”

    “你一只手没问题吗？”

    “没问题。”

    “好吧......你快点回来，我怕有野兽。”

    姬夏笑了笑，“有火，它们不敢来的。”

    爱理恩刚要下嘴，听到这话却打了个寒战：“它们？什么它们？”

    “野兽啊，还能是什么。”姬夏都走出几步了，又一脸疑惑地回过头来。

    “......没什么，你去吧。反正我还有保命的。”爱理恩扯起一个笑容。

    “嗯。”

    姬夏就走开了。她的身影不再为篝火的光芒所照亮，渐渐隐没在了黑暗当中。

    现在只剩爱理恩一个人了。她向来害怕独自一人，也许是因为一百年的休眠期间她不断醒来又睡去，醒来时只看见进入省电模式的舱房，漆黑一片的环境让她有了阴影——所有不必要的电力都用在了防卫系统上，那一百年间陨石雨正盛；睡去时又是独自一人。偶尔有几个和她一批次醒来的，但都不怎么说话，恐怕和她一样，家人在外，又很少和别人交流，进而变得不善言语。

    爱理恩很少见到自己的父亲，倒是见到许多父亲带给她的礼物，每次她醒来都能有一些新花样：有时候是从市场上淘来的地球时期的旧书，有时候是他在别的星球上拍下的自拍照，有时候是一首诗，或者一封问候的电子邮件——再加上一个署名“爱理穆”。

    这些小小的温暖细节让她对自己的父亲有着很好的印象，只不过，也许是因为离她太遥远，或者因为陨石雨太危险，或者是因为探险与翱翔的心无法按捺，又或者是出于对私生女的愧疚......爱理穆几乎没有和爱理恩见过面。等到爱理恩再次从休眠中苏醒，她看到的只是父亲的遗骨，以及被洒向地球——那颗大岩浆球——的骨灰。

    爱理恩就这样陷入了短暂的回忆里。她的记忆相当短暂，无非就是休眠，苏醒——她把这叫做“开棺”——遭受低温休眠症的折磨，呕吐腹泻，在黑黢黢的天穹宫生活区逛几天，听到警报声之后再度休眠，如此循环往复。

    她和她父亲不一样。她在天穹宫上出生，地地道道的太空一代；她父亲是地球人，而且和她相差一百岁。所以他买的书她都不喜欢看，什么武侠小说，古典小说，浪漫小说......她压根不了解背后的故事和孕育它们的环境，因为孕育了它们的地球已经遭遇了灭顶之灾。

    失去了地理依托之后，跟随地球遗民转移到太空居住站上的地球文化也没有流传下来的基础——居住站上可没有地球传统文化可以扎根的土壤。仅仅过了三代人，地球文化就开始被渐渐遗忘，新生的太空文化成为了主流。到了爱理恩这一代就更不必说了，看懂是不可能看懂的，这辈子都看不懂的，也就《水浒传》她看了一些。

    不过，父亲送的书她还是好好收着了。

    至于现在，爱理恩啃着美味的烤兔子，盐巴的味道压过了些许的腥味，软硬适中的肉质更美化了口感。她相当开心。

    姬夏回来得很快，她抱了一捆很粗的树枝，说：“看到头上的分叉了吗？把这些树枝搭上去，咱们今晚就睡那里。”

    “这主意倒是聪明，”爱理恩抬头一看，吞下最后一口烤兔肉，剩下一半端在手里，舔了舔嘴唇，“但是我怕摔下来。”

    姬夏信心满满地说：“不会，很结实的...”

    然而话音未落，她就听见一声压抑的惊叫：“哇！姬夏！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