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十岁的旷野,背对着火光,面朝着灰烬。烧焦日子的味道,浓烈如初。太阳似比往日更大,更白,但也更暗淡。噼里啪啦的愤怒总是会在这庸常的日头下爆裂。
安禾觉得一切都不太对,从某天之后,太阳就没有再照常升起,海岸线好像变得越来越高,从齐平视线的踏实到了需要仰望的天边。十八岁期望的未来,在逝去的遗憾中堆积成现在。无趣透顶。
晚上打开窗户,望出去的夜空就像黑色的海。电脑屏幕不断变换的电子光线照着精神类药物和β受体拮抗剂。日子让没那么有意义的工作占据了几乎全部。连味蕾都死去大半。
这就是2046年吗?生产力没有因为科技的提升而被释放,过剩的产值导致价格战打得火热。越低价越压榨,红利连年创新高,但其背后却是底层社会承受着远超极限的重压,在高速运转中苦苦支撑。
深度社交在当代是奢侈品,人们宁愿通过各种软件,与立体投影技术呈现的陌生人交流。那些与昔日挚友共度的时光,同卖报亭、杂志社、实体书店、网吧、影楼一同消失在庸常里。建筑们不再拥挤、渺小,它们被规训的整齐划一。商场的实体餐饮和服装店被改建成健康管理中心和情绪服务驿站。
安禾常常在拿咖啡或者啤酒时,看着贴在冰箱上的拍立得愣神。那是一场演唱会的照片。照片上包含安禾在内,一共有六个人。身穿女团打歌服的佟语柔站在舞台中央对着镜头比“耶”,夜空中炫目的灯光,让她的粉色头发看起来像一团温柔的梦。
拍照的是卓凡,他举起相机将佟语柔、姜满、李桥南、安禾、顾漪言几位挚友都塞在了一个镜头中。大家挤作一团,笑容定格在最灿烂的那一刻。顾漪言为了防止安禾被挤到,悄悄将她揽在了怀里。
而五年后,佟语柔的尸体在浴缸里被发现时,那粉红色的头发缠绕错节,像流尽血的海草一样,漂浮在浑浊的水中。
“数学解题的过程很简单,只要努力做,总能想到正确的答案。”
佟语柔曾像哲学家一般地对安禾说过。
佟语柔不知道的是,数学变成工作后没劲儿透了。谁在乎正确答案是什么?费尽心思得出来的解到底在解决谁的问题?不好玩。没意思。
如果佟语柔活着,肯定要骂安禾。怂货,打不赢就说没意思。
十八岁的佟语柔拦腰折断挂在学校天台上时,长卷发像泼在空中的泡面,荡啊荡啊。
保洁阿姨观察了二十分钟后,娇俏地惊呼“死人啦!”
全校宿舍楼,穿衣服没穿衣服的都跑出来看死人。
“死你个头啊!”佟语柔不紧不慢的诈尸。
“我在晒背啊阿姨,你知道什么叫晒背吗?”
阿姨目瞪口呆地看着尸体优雅地回血,在阿姨面前拉伸胳膊。
“晒背能促进维生素d的合成,有助于促进血液循环,杀菌消毒,增强免疫力。最重要的是可以抗初老!阿姨我觉得你也需要,不信可以试试。”
一周后,天台挂满了阿姨们温暖的尸体。
安禾参加佟语柔的葬礼时没有穿黑色的衣服。简单的白T外套了一件帽衫,在追思会场显得有点突兀。佟语柔的女团成员们身着统一的深色服装,或黑或深蓝。她们身体微抖,眼眶泛红,有几个哭得梨花带雨,却没有一个人脱妆。安禾冷眼看着她们,她们的穿搭和每人手中拿的蔫了吧唧的鲜花相比,显得过于精致。与此同时,媒体记者们也聚集在会场周围,他们手持相机、录音笔,散落在各个角落。
安禾盯着遗像,她觉得照片里的人一点不像她所认识的佟语柔。那温润的笑容,就像是杜莎夫人蜡像馆里的假人。安禾突然从心底冒出一股怒气。佟语柔的笑明明像大鹅一样有生命力,是谁允许用这样一张死板无聊的照片来代表她,诠释她的?
抬眼环顾,一个忙前忙后,穿梭在女团成员、媒体记者之间的男人引起她的注意。这人斑马条纹的衬衫,大油头向后梳着,锃光瓦亮的脑门一览无余。他表情傲慢,声音聒噪,眼神一直在审视,上下打量着每一个身边的人。安禾知道,这是佟语柔的经纪人。她回想起佟语柔说过的一句话,这个人光看长相,你就会觉得他的脚又臭又酸。
是这个人选的照片吧。安禾的目光随着经纪人的轨迹移动。此时他穿过人群,径直走向一个全身黑衣,带着黑墨镜,黑口罩,身材略微发福的男人,两人低声交谈着什么。虽然男人全副武装,但安禾总感觉这人有些熟悉,特别是摸着鼻梁,用手掩住嘴巴说话的样子,是那么的似曾相识。但要细想这人具体是谁时,安禾的脑袋却像飘过迷雾,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这种突然忘记熟悉事物的现象,安禾称做“脑雾”。这种脑雾时刻,越来越频繁的出现在生活里。上周刚发过邮件的同事,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手机里还存着照片的地方,地名却早已忘却;招牌菜如数家珍的餐馆,店家的名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无法准确说出。就像是用筷子夹一颗珍珠,一旦碰到表面就会迅速滑走。
追思会开始后,安禾的“脑雾”更加严重,一切甚至变得都有些虚幻。安禾完全不记得佟语柔的家人朋友是作何反应,也压根注意不到那些环节流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只觉得头晕脑胀,那些女孩的啜泣、媒体的闪光灯、以及西装革履的假人向遗像煞有其事地鞠躬,让会场弥漫出一股尸体酸腐的令人作呕的味道。想到好友的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她再也不会有舞台、生日、婚礼、庆功宴、party这些无聊的仪式感,她的告别是如此的平庸,安禾就感觉喘不过气。她拼命用帽T的领口堵住鼻子,泪水和鼻涕还是不断地涌出来,喉间瞬间酸涩难忍,眼睛迅速被泪水刺得生疼。想要通过呼吸将鼻涕连同这股情绪吞下去时,安禾却发现自己已经吸不进任何一缕空气了。
哀乐奏响,全场肃静的一刻,安禾一声干呕,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出了追思会现场。
户外的空气让安禾透了口气,她扶着一棵树蹲下稍缓。额头冒着冷汗,安禾从口袋里摸出能让自己注意力集中的药,准备生吞下去时,一瓶水突然递到眼前。
安禾惊诧地抬头,正对上顾漪言深邃幽深的眼睛。安禾瞬间感觉到巨大的耳鸣将自己吞噬。所有的一切开始变得稀薄。那双. 曾经最熟悉的眼神,此刻正复杂地注视着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与悲伤。
安禾的眼眶微微发热。她下意识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顾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