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朔,你尝试着依靠我的样子,才最好看。」
林望于黑夜中放下手,闭上双眼,沉沉地睡了过去,再恍惚地清醒过来,是在周日正午两点多。
林朔没有声音,似乎还在深处睡着,林望也没有唤醒他的意思,凝望着天花板久久愣神,身体沉重又无力,左手隐隐作痛。
“……”
他们,都清醒了,冷静下来了。
林望抬手掀开被子,玩具熊被顺带着翻滚到一边,林望爬坐起身,靠在床头停了一会儿。
林望目光打在自己手上,双手略微抬起一点,抑制不住地发抖。
“……”
林朔,你没了我就会没命。
身体素质差成这样,能活到现在真是侥幸,还是说我该夸你命好。
家庭父母冷漠,学校师生冷漠,外加校园暴力的无限循环……
这么看来的话,也不是很好。
难怪。
如果说那是你应得的回报,是不是意味着这个世界的你,结局过于美满。
不然,怎么才能够平衡。
林望撑着床沿,下床穿鞋,起身扶着床头柜,在站稳的那一瞬间,林望情绪出现了不寻常的变化。
林朔,你……
算了。
我们慢慢来,反正多的是不愉快的时间。
林望径直向卫生间走去,昨夜的残渣碎屑还没来得及收拾,林望视线停了好一会儿,扯了扯唇角,眼皮轻佻,又开始了他没有听众的自言自语。
我应该换你来收拾的,林朔。
毕竟是因你而起。
要真是换成你,三天,不够。不对,或许换成你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林朔。
你该庆幸,我……
也该庆幸,谁知道我的耐性什么时候会被磨灭。
不对,我应该真正意义上地取代你,为自己而活。
那样再好不过,那样太没意思了。
林望简单收拾了一下洗漱池里的碎渣,血红的水花在洁白的洗手瓷盆上留下深深的印记,林望用纸巾来回擦了很多次,才擦干净。
林望洗漱完,套上一件深色卫衣下楼,一副完全不受伤痛折磨的模样,轻松自在。
真的吗?
当然,他又不是“林朔”,脆弱不堪。
林望饭都没吃,戴上口罩就出了门,昨晚本来就吃得不多,外加吐的干干净净,现在胃里空腹感很强,只是,林望没胃口,也没有精力去做饭。
林望打车去了,医院。
林望下车后直往医院门诊部急诊科,下午两点多正式上班时间,时间还算合适,门诊病员不算多。
分诊台护士为林望测量了体温,按着流程询问他的症状以及相关过敏史。
林望闻声,不禁顿了顿,他没想到的,林朔可能也没想到,因为他左手除了疼痛,就是麻痒……
林望下意识扫过“自己”的左手手腕,绷带几乎缠满整只手,绷带周围露出的皮肤表面泛着点点红疹,这本该不明显的,耐不过“林朔”白的甚至有些病态。
很明显。
林望收回视线,认真回道,“酒精过敏,微量还能接受。”
他酒精过敏。
林朔也酒精过敏。
难怪。
难怪,那瓶消毒酒精都没开封,原来是林朔酒精过敏。
“……”
护士打量了会儿林望,又低头确认体温测量的结果,41.2℃。
即使体温枪可能存在细微的偏差,但怎么也偏不了多少。
这真的是能够像没事人一样,站在她面前的反应症状吗?
护士赶忙给林望挂了急诊,并领着林望到了相应的问诊室。
医生进一步向林望询问了症状,避免选用含酒精的制剂,给林望挂水输液,顺带着帮林望重新包扎了左手。
林望留院输液整整三个多小时,直到他身上滚烫的热度渐渐降下来,身体反应稳定向好,已然是下午五点,还有一个半小时,即将开始新一周的晚自习。
林朔是住宿生,按照平常这个时间,林朔已经坐在教室里准备上晚自习了。
“……”
林望拿出手机拍了张病历单,又拍了一张缠着绷带的左手,镜像后一齐给班主任发了过去,礼貌地问候一句并说明了请假的需求。
班主任及时回复,同意了“林朔月”的请假申请,三天。
最后还是委婉地询问“林朔月”能不能保证在三天后,回校。因为,下周四学校将安排高三年级进行高三的第一次月考,同时作为市级的联合考试。
“林朔月”必然是不能缺席的,林朔之前的犹豫或许就是因为这个。
林望盯着手机屏幕,愣了会儿神,等到班主任又发来一条信息,“林朔月”才郑重地答应下来。
“是第一次知道自己酒精过敏吗?以后要多加注意。”
“对自己好点。”
医生边为林望开药,边关切地嘱托道,“不要存在什么侥幸心理,该看病就看病……”
林望戴着口罩咳嗽几声。
“我先给你开三天的药,要是还没好,就要来复查。”医生话锋一转。
林望点头,拿着药单去取药,取完缴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连空气都会让他感到不适与抵触的地方。
林望走出医院,傍晚时分,渐入黑夜。
林望拎着一袋子药,在医院周边提早吃了晚饭,打车回家。
林朔快“醒了”,林望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
当林朔不再受限于临近崩坏的身体,恢复如初,林朔的意识很有可能会重新夺回“自己”身体的主动权,那样的话,林望只能成为林朔深层意识里的附庸。
来之前的林望还在想如果自己完全取代林朔,那将会变得无趣。
事实上,并不是的。
林望想要的,是随时随刻就能占据林朔的身体,成为绝对的主导者,主意识,主人格。
这么想着,简直有的是乐趣。
可是,目前的“他”还做不到,还是那句话——
林朔的自我防护意识,太强。
这是他作为主意识所必须的,不然“林朔”早就不是林朔了,很有可能是其他的人,很有可能是任何人……
林望迫使自己止住思绪,林朔的意识清醒了,即使他沉浸在刚才的“梦”里的情绪与感受。
总之,林朔很快就可以知道林望的行为举动,乃至“他”的思想。
林朔确实犹如大梦初醒一般,还在尝试着捕捉“梦”里的一些场景,某些清晰的感受。
梦里的他,从未感受到那样浓烈的父母对他的“爱”,这与那些含蓄的行为反射出来的情感完全不一样,那般深厚,那般热烈。
林朔的个别认识几乎是瞬间被打破,原来所谓“爱”的感情,并不是要默默无声,也可以感天动地。
“……”
林望坐在车上,望向车窗外的浓墨夜景,聆听着林朔雀跃的心声,没有展露一点儿想法,情绪还是有些的,只不过趁着林朔不注意,藏了起来。
林朔的意识体没多久平静下来,在林望的意料之中。
落差。
没有起就没有落,大起大落的感受不由分说地冲击着林朔,他逃不掉,他必须要承受。
“梦都是相反的”这样的念想,在林朔的潜意识里具象化。
值得庆幸的是,林朔重新陷入了自己设置的陷阱,并不像林望预想的那样,夺回“自己”身体的主动权。
差点忘了。
林朔脆弱到一碰就碎的地步,怎么可能会轻易地挣脱无尽又危险的“意识陷阱”。
林朔,你最好一直这样。
「为什么?」
哦,被听到了。
车刚巧在山居苑大门前停下,林望开门下车,借着昏黄的路灯往家里走。
林朔并不急于得到林望的回答。
因为,他知道,林望一定听到了,也一定会回他。
毫无支撑,但成立。
「宝宝,我希望你可以一直依靠我。」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可以抵挡一切的冲击。」
「那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林朔有在很认真地分析林望的话,又回归到了温和。
可林望明明在不久之前,行为疯狂地说“他”是为“自己”而活,“他”甚至可以不是“林朔月”。
很矛盾。
林朔不理解林望的转变,不理解林望的那些话语的前提条件,他唯一能够理解的是“矛盾”本身。
他就是这样的矛盾,反复煎熬,反复挣扎,跳出没等他缓口气,再度落入新的自我矛盾。
林望进了院子,找出钥匙开门,开亮灯把一袋子药放茶几桌上,上了楼直往房间走。
林望任由着林朔深度思考,开亮卧室里的灯,摘下口罩,脱下身上卫衣扔在床尾,收拾好衣物进了浴室。
「你去医院了?」
「宝宝,你真的想为自己殉情是么?」
林望在内心反问。
林朔显然是明知故问。
他已经接收到了“自己”去医院的场景,只有记忆,林望当时的内心想法他却不知道。
林朔在林望编辑“自己”受伤的左手照片时的场景,停留片刻,或者说反复回忆。
心里咯噔一跳。
「爱上了?就因为这个?」
林望脱下上衣,随意地问。
「没有。」
「那是为什么?」
「好萌,你……」
林望没回,调好热水温度,打开花洒,热水倾泻而下,立马打湿了“自己”的头发,“他们”身上的伤痕原本相当晃眼,在热水倾洒而过泛起点点红的皮肤映衬下,伤势看起来便没那么严重。
说起来,“林朔”的身上只要是不经意划过,就会留下深浅不一的划痕。
林望,超绝不经意。
林望眼神落在那些印子上,僵了几秒。
“……”
林望一只手洗完头,以防水打湿自己左手,右手将可拆卸的花洒拿了下来。
林朔是知道自己左手的伤势的,再考虑到自己的身体素质,没有三天好不了。
于是,林朔又晃晃悠悠地出声。
「你好像不太方便。」
「你想要自己洗么?宝宝,还是我帮你洗吧。」
「我怕你站不住。」
「……」
怎么,这么,说话。
好奇怪的表达。
好奇怪的对话。
明明林望说过“我就是你”,他完全可以将林望理解为自己的一个人格,一个分意识。
可是,林望明明这么鲜活。
「宝宝,你心跳得很快。」
「……」
「你洗吧……」
好奇怪。
真的,非常,奇怪。
林朔一时之间竟然分辨不出自己的感受,只能用复杂来概括。
要以往,他可以在错综的情绪中,找到占据成分最多的那个。
但现在,他不行。可是,这明明是他自己的手,怎么可能会有排斥反应。
「宝宝,你现在连自己的身体都感到厌恶了吗?」
「这很严重。」
「没有。」
林朔的掩饰,并不起效。
林望状似理解地应声。
「这样啊,我就说嘛。」
「宝宝,你的身体明明很漂亮。」
「你别说……」
林朔第一次觉得,洗澡,这么的,奇怪。
林朔索性再也不说话了。
林望没想就此放过他,自己讨厌自己的身体?
这可不是普通的心理疾病。
「宝宝,你觉得我是在哄你么?」
「我说的可是事实。」
「为什么?因为自卑。」
「反正,你不打算用上,也不可能用上。」
「求你……」
别说了。
林望终于停下话语,其实他洗澡时间并不算长,擦身子穿了件布料偏柔软的T-恤衫,下身穿着条短裤,露出大半截长腿,腿上热度还没退去,方便待会擦药。
林望不太方便的事,吹头发。
也还好,“他们”头发长度适中,用毛巾多擦会儿,放空气里不久就会干。
好软。
不只是头发,林望觉得“林朔”骨头都是软的,难怪没有力气反抗。
心也软,就只对自己狠。
「宝宝,生气了?」
「没有。」
“没有”就是有,“有”就该是林朔冲动之语,说完准后悔。
果然,他还是太了解林朔。
「没有?」
「没有,你心中一片柔软?」
「……」
林朔陷入今晚第二次沉默。
林望知道的,林朔不说话就是自己生闷气去了,不是生“他”的气,是生他自己的。
林望拿起放床尾的手机,看了眼时间,也只有时间可以看,踏着拖鞋下楼烧热水,准备吃药。
林望倚靠在灶台前,身边热水壶发出沉闷嗡响。
林朔在内心与自己和解。
这次的,要快的多。
「我收回之前那句话。」
话语还挺认真,理直气壮的样。
“哪句?”林望直接开口追问,语调漫不经心。
「觉得你好萌。」
“……”林望默声,忽然笑了,笑得很是坦荡。
恰好在这时,热水壶“咔哒”一声,水烧开了,林望调了杯温热水,吃药。
颗粒药丸被林望一把倒嘴里,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咽下。
清洗杯子,将剩下的开水倒保温水壶里,明早省的他烧。
林望简单擦掉灶台上的水渍,关了厨房的灯,上楼,走到二楼阶梯口,抬手关了一楼客厅的灯。
回房间。
走几步,扑倒在床。
“林朔,你再说一遍,你要收回哪句。”林望脸埋进玩具熊毛绒的肚子,闷沉着声音发问。
林朔觉得林望是故意的,“他”刚才的笑明显是听清了自己的话。
「不要。」
“说不说?”
林朔迟疑了,他意识到自己对于林望的话语甚至是意识倾向,下意识想要遵从。
「你好坏……」
「宝宝,你好可爱。」
「???」
「……」
林望后悔了,但他不至于林朔那样在意。
许是林望身体状况恢复得还不错,心情也还不错,躺了没多久重新爬坐起来,该擦药酒的地方擦药酒,该抹药膏的地方抹药膏。
“……”
林望曲着腿,棉签随着手僵在半空,他刚才不小心划过的印子还在,而“林朔”腿上热度回归正常,表面肤色变回病态的白,这就直接导致,划痕很明显,还很……
青涩。
林望释然了,随意擦完剩下几处伤,放回药膏药酒,躺倒在床,在脑海里与林朔对白。
「宝宝,你的身体好漂亮。」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做伤害自己身体的事。」
「听到了吗?林朔。」
「说话。」
林望,宛若一个矛盾体,前不搭后的。
很像他,或者说,就是他。
「哦。」
“林朔月”好不容易求来的三天假期,林望哪也没去,只在家和菜市场来回转换。
期间,林望顺手帮林朔写完了作业,在最后一天还复习了点功课。
“林朔,你能不能聪明点?”
林望上一秒还在解题,下一秒这句话毫无预兆地出现,弄得林朔一愣。
林朔对于林望是他潜力的化身,深信不疑。
通过简单的一次练习题解,就能够确认,也不得不承认,林望的思维比他自身转的快,思维发散的甚至让他讶异。随之而来,不是什么骄傲的侥幸,却是相比之下,林望或许更应该,更合适成为“林朔月”。
林朔又开始了,自我怀疑。
「我,是不是特别笨?」
每当林朔进入到这种意识状态,林望的情绪波动就会增强。
同时林望他也意识到,林朔不适合激将法,因为他真的会就此唾弃自己,放弃自己。
“啊……”
“你是在说我?”林望拿笔的手一顿,耐着性子说。
「不是啊,我在说……」
“够了,林朔。”林望无情打断,他耐心不多的,迟早会被林朔消磨殆尽。
林望接下来的话,又急又快。
“你总是这样,我不是说过了我就是你。”
“你连自己的能力都在比较?”
“你什么时候才能认识到,我们是一体的?!”
“非要我时时刻刻强调,我是你的附属人格?!”
「对不起。」
道歉倒是干脆。
“……”
林望拿笔的手颤动,笔尖浸出的墨水绘成一个实心圆。
面颊上湿润滑过,滚落下来,滴在练习册上,溅起一朵小水花,迅速晕湿了纸页。
林望抽出书桌上的纸巾,匆忙擦去泪痕,语气缓和下来。
「依靠我,毫无负担的。」
「就算我哪天消失,这些能力也是本该属于你的。」
「我就是你,别讨厌自己了。」
「试着讨厌所有人。」
林望的这个想法是不对的,林朔深知这一点。
林望好坏……
林望在教他抽离世界对他的牵扯。
本该是这样。
林望是他,意志力与潜力从来没有明确的划分,它们付诸的行动才会被划分出好与坏。
所以,林望只是在保护“他们自己”。
这没有错的,只要林朔他不付诸实际行动。
「我可以试着依靠你……」
「但你不能,消失。」
林朔细声细语地回话,空灵地回荡着。
林望眼里闪过一丝意外,转瞬即逝,勾唇笑着答应,“看情况。”
「……」
「骗你的,我答应了。」
「哦。」
周三下午,林望准备好回校的必需品,林朔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身上的伤痕终于淡去很多,左手上的伤还在,结痂就是快好了。
「快五点了,还不去么?」
从他家到学校走路要四十多分钟,林望却是悠闲地在沙发上坐着,见着林朔着急,“我跟班主任说了会晚点。”
「哦。」
林望在五点整接到了一个电话,林朔这三天意识时有时断,以至于他有些事情会有所忽略。
比如,现在这件。
「浴室的镜子,没了你怎么看我。」
「我不怪你。」
林望噗呲一笑,摊靠在沙发上,扬起语调说话,听起来有所不一样。
“宝宝,你好可爱。”
「???」
林望勾起的唇角一时半会是下不来了,抬手在眼前挥了挥,忍俊不禁。
「我是说让你看我,这样看。」
「不是,评价。」
「哦。」
林朔理解,林朔自闭,林朔独自生闷气去了。
“……”
林望是想要修理那个镜子,应该是装个新的。
林望听着门铃,去开了门,修理师傅扛着一面镜子进来,林望点头示意,领着师傅上楼。
“房间浴室里,之前说了,用不了多久吧。”
“那是,麻利得很,老板放心!”修理师傅乐呵一笑,倒也没扯泡泡。
十分钟不到。
林望检查看好了,畅快扫码付钱,“安装费五十吧,说不定还有下次。”
“下回还叫你。”
“……”
修理师傅正想叫回原价,一抬头林望笑容满面的脸闯入他的视野。
犹豫再三,点头答应。
「下次?」
「万一宝宝你不乖,又惹我不高兴呢。」
「……」
林望,好坏。
林望教他讨厌所有人,教他不要对除自己以外的人好。
林望却不打算对“自己”好……
「委屈了?」
「没有。」
「不喜欢?」
林朔怎么回都会落入林望的话语陷阱,虽然他不知道林望为什么对“爱上自己”那么执着。
于是,他转移了话题。
「你用我的脸,对别人笑。」
「你说过要讨厌所有人的。」
林望背上书包在修理师傅离开后下楼,只是说,“吃醋了,宝宝?”
吃醋?跟“为自己殉情”一样,奇怪。
但林朔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表达,并且作出了回应。
「没有。」
“下次,我对着镜子笑。”林望出了门,一阵风拂过,微凉。
那更奇怪。
“你对着镜子笑。”林望半晌又说。
那……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