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愣地看着和年,“你怎么在这里?”他说。
和年靠着他坐下,“我这两年,无聊时就会来这里散步,刚刚散步时却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我只是想过来确认一下,没想到真的是你。”
和年的语气让曹恩博感到陌生,他的语气是那样的平淡毫无波澜,仿佛以前的歇斯底里都只是一场噩梦。
“我是来找你的,但我被赶走了,我以为我一定找不到你了。”
和年笑笑,说:“那这大概就是缘分吧。”
他当下没有察觉到眼前的和年有什么不对,以为是许潇婷跟和年说了他来多伦多的事,和年才表现得没有一丝惊讶。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和年的出现根本就是他的幻觉。
和年早就死了,在他失去他的第二百零八天。
“这不可能!我昨天还见到了他!就在湖边,他还跟我说话,笑起来的样子、悄悄落泪的样子,我都再熟悉不过!”他失控地冲躺在沙发上抽烟的许潇婷大吼,许潇婷不语。
他自言自语道:“他是不是不想见我,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了。”他向许潇婷跪下,像一个精神病,“求你了,求你告诉他,我知道错了,求你让我再见他一面。”
“不可能,不可能。”他呆呆地念着,突然失声痛哭起来,“他如果要走,不会不跟我说的。”
他用拳头捶着胸口,可这丝毫不能缓解他心里像刀绞一般的痛,“求你,求你让我见他。”
吼累了,哭得没力了,他瘫倒在地板上,将身体蜷缩成一个球,由哭喊转成了抽泣,样子很不体面。
许潇婷听一个大男人娇滴滴的哭声听得实在是烦了,忍无可忍道:“你能不能不要在我这里发疯?”
“我不相信。”
“他的墓在济南。”
“我不信你!”他吼道,“我要听他亲口跟我说!”
“你要听谁亲口跟你说?”
“和年。”
“他已经死了怎么亲口跟你说?”
“……”
良久,许潇婷看着他从地上爬起来,与刚刚的疯狂判若两人。
“我不爱他。”
“?”
“你觉得,我像是爱他的样子吗?”他笑笑。
“……”
他晃晃悠悠地走了,许潇婷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却没听到关门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曹恩博的声音又传到她耳朵里,“他没死,我昨天还见到他了,他还爱着我。”紧接着门被重重甩上。
许潇婷面无表情地又续上一支烟,刚刚曹恩博趴地上哭了很久,具体多久她不知道,只知道从天亮哭到了天黑,她刚拆开的一包烟,现在只剩她手上的最后一根。
她将烟含到嘴里,猛吸一口,向后靠到沙发上,仰头望着天花板出神,她羡慕曹恩博,可以这么不把自己当个人看,想发疯就发疯,想撒泼就撒泼,好像不在乎一点脸面,她实在是不能理解,究竟怎么才能做到像他一样。
2010年,孟和年初三。
“我深深地迷恋恐惧的感觉。”
孟和年说道,目不斜视地注视着自己的日记本,那本日记背后,就是那群人带着笑意的嘴角和目光。
“我颤抖着手去碰触那只有着乌黑油亮的硬壳的虫子,我分辨不出那是什么虫子,只知道它长得真是恶心啊。”
“当我的手指放在它的身体上时,我陶醉地长出一口气……”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一名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女生不耐烦地催促道:“继续啊。”
他顿了顿,顺着日记本上的字迹继续念下去:“用肌肤之亲,使我们灵魂相连。”
这句话引来在场之人一阵嗤笑,他充耳不闻。
“如果我能够与它互换灵魂,那该多好…让我拥有与我灵魂相符的皮囊,如果是一只肥润湿腻的绿色豆虫就更好了,那会更加像我。”
“而这只丑陋可怖的虫子,或许比我更该是我吧———谁也看不见虫子的灵魂,无法得知它是否是善良仁义之徒。”
“我将另一只手的手掌摊开在面前,指缝间寥寥散落着几根头发,那是我刚刚从头上拔下来的。”
“‘真是下流的颜色。’我说道,又苦笑几声。”
读到这里,他再次停了下来,一名身材高大的女生走过来扯住他的头发,一把将他掀翻在地,他的双脚被捆在身后的铁架上,他直直地倒下去,连下意识想要用手撑地的动作都没有,粗糙的麻绳直接将他白得近乎透明的脚腕磨出血来。
“继续啊,怎么不读了?你也觉得你自己恶心是吗?”
一群人将他团团围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知从哪儿伸出来的一只脚踩在他的脸上,鞋底的泥腥味扑面而来。
“那你怎么不去死啊!?”
另一个人从铁架上拿了一把裁纸刀,“滋啦”一声将刀片推出刀鞘,被旁边的人拦下了,“别用这个,出了问题不好交代。”
那名高大的女生温柔地对拿刀之人说:“琳琳说得对,没必要为他毁了自己。”
举着刀的人死死地瞪着在地上躺得直挺挺的孟和年,孟和年几乎怀疑自己是犯了什么拐卖妇女还是杀父弑君的滔天大罪,否则怎会招来那人如此记恨。
难不成就因为自己拒绝了那人的示爱,在对方试图找回脸面的刑讯逼问下又拒不承认自己是男同?
“是啊,快把刀放下,放心,从这里出去,他也不会再想活下去了。”
“他会自己去死。”
孟和年空洞的眼神忽然闪过一丝回光返照般的波动,他的目光缓缓对焦在女生垂在身侧的手中握着的那柄裁纸刀上,趁其不备,一把夺过裁纸刀,直直戳向自己的颈动脉。
“干什么……哎!按住他!快!”
电光火石之间,有人赶在裁纸刀刺穿他咽喉前按住了他的手,但他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在场几人,一块像陨石那么大的拳头抡在他脸上,不疼,只是那拳头的触感和上面的手汗味熏得他想吐,他憋都不憋,猛地侧头喷出一口血来。
“在你眼中,那永远都是可恶的颜色呢。”
许潇婷在一旁的躺椅上抽着烟,看也不看这边一眼,若无其事地附声道。
价格昂贵的学区房,寸土寸金,阳台做成了开放式的,显得屋里更宽敞些,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她身上,一只肥成了煤气罐的蓝猫打着呼噜趴在躺椅下,枕着一双从买来就没被主人好好穿过的粉色拖鞋。
躺椅上的少女,从她掐着烟的手指尖到凉鞋里的脚趾,都像神明连熬几年大夜创作出的毕设,她的关节没有不好看的色素沉积,不需要仔细端详她的面容,光是她的一根发丝,就足够光彩夺目,她身边总是围绕着扎眼的珠光宝气,却又被她灵魂中浓烈的书卷气中和,让人扯着一堆标签却找不到一个能给她贴上,因此跟她认识的人对她的评价几乎是一水儿的“特立独行”亦或“酷”,
孟许两家是世交,孟爸和许爸青年时是美院同学,许潇婷大孟和年两岁,青出于蓝,从小到大各种国内外美术大奖买菜一样的往回拿,高二那年,却突然停笔了。
他们二人从小到大几乎无话不说,更不需要委婉和猜忌,他直白地问过她,她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笑,说她从来不喜欢美术。
她一直这样,凡事都由自己的心情来,不画便不画了,凭她的文化课成绩,也能上一个很好的大学。
“当然,我们昆虫生来可恶。”孟和年接着她的话说道。
不可怜或包容,伪君子自欺欺人的幽默感他总是无法忍受,若能丢弃这副恶心的人类皮囊,是否就不用被迫接受这些令人作呕的善意?如果变成一只可怖的蠕虫,到那时,那些对他表达善意的美丽的女孩就会露出惊恐厌弃的表情指着他说:
“全都灭绝就好了。”
可笑的是,当有人拿他当一只浑身发着恶臭的虫子,满脸鄙夷或满脸惊恐地指着他,咒骂他时,他百口莫辩,依然感受不到任何情绪,就好像他真的只是一只虫子,有的只是虫子的思维,不懂被踩死的感觉,只知道一阵剧痛过后,自己变成了一滩肉泥。
好像这样也不错,比起被踩死,不会那么疼。
“如果我们全都灭绝了,你会为我难过吗?”孟和年突然开口问道。
“什么?”许潇婷说,“你说虫子吗?”
他嗯了一声。
“如果你也是一只虫子?”
他又嗯了一声。
她笑笑,但其中并无嘲讽之意,倒也不像是真觉得好笑,他听到她的尾戒碰撞烟灰缸时发出的叮叮声,她掐灭了烟,仿佛只是为了笑而笑。
“应该会有些惋惜吧。”她声音一紧,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将嗓子眼里残留的烟油冲下去。
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好像从小就是这样,就像是不同父母生下的一对双生子,彼此都在为对方保持着一个最舒服的相处方式,谁也不会越界。
他们都是早熟的人,“两小无猜”随着开始记事迅速退去,回忆起来,就像世上凭空蹦出了两个半大不大的人,第一次对视就是:你是个叛逆的美术天才,我是个有病的阴暗比,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做一辈子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