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库很大，奥佩莎不敢走远，只敢看看周围书架上的书籍。

    人都会对黑暗陌生的地方感到不安，奥佩莎也不例外。她只能注意着最熟悉的辛德瑞尔，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但奥佩莎愣了愣——辛德瑞尔的个子似乎又高了一些。

    不止一些，不知何时，他不再驼背，也不再刻意保持距离，如今这样紧密地走在一起，她甚至只到他的下巴。

    是穿了高跟鞋吗？她看了看辛德瑞尔的长裙摆。今天为了方便走路，她特地找了双平底鞋穿。

    或许是难得出来想打扮一下吧，奥佩莎想，毕竟她平日跟周扒皮一样剥削辛德瑞尔，他都没什么机会出门玩。

    可辛德瑞尔还是很奇怪。

    奥佩莎并不奇怪辛德瑞尔知道这家书店下的秘密，他曾经是杀手，又能跟动物对话，收集信息轻而易举。

    她并不知道他要找什么书，以为他想调查神选之子的事情，然而他们经过了许多有关宗教一列的书籍，他竟连看都没看。

    他到底要找什么呢？

    辛德瑞尔停下了步伐，在面前的书架上寻找着什么。

    奥佩莎留在烛光边缘的安全区，看着他寻找、拿出，再塞回去。她探出头去看了一眼，看不懂，上面的字符依旧抽象。

    等待的时光格外漫长，她百无聊赖，开始翻看身边触手可及的古籍。这些书纸张泛黄，散发着陈旧的气息，文字晦涩难懂，她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就在她放回书籍时，一本装帧奇异的图册映入眼帘。它被单独搁置在一堆书的上面，封面镶嵌着奇异的宝石，在微弱的烛光下闪烁着神秘的光芒。

    奥佩莎好奇地翻开，里面绘满了无法辨识的文字和诡异的图案。有长着翅膀的人形生物在云端翱翔；有巨大的怪兽在深海中翻腾；还有烫金的符文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奥佩莎瞬间被这本图册吸引，全神贯注地翻读，忘记了周围黑暗带来的沉重。

    翻开下一页，奥佩莎看见了一副天使的画像。

    作为上帝左手边的第一位大天使，那个天使与别的六翼天使不同，它只有七只翅膀。

    她好奇地往后翻，不自觉就忘了时间。

    看着看着，她才注意到照射到书页上的光线比之前明亮的多。

    她蓦然回神，辛德瑞尔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她的身侧。

    距离很近，近得手背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衣料传来的微凉触感，丝丝凉意顺着肌肤蔓延开来。

    少年一手稳稳地举着那盏烛灯，昏黄摇曳的光晕如同温柔的怀抱，勾勒出他们的身影，将两人紧紧笼罩在一个与世隔绝的静谧空间里。

    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奥佩莎手中的书页上，又或者，是她的侧脸：“命运天使阿姆拉。”他说，“永永远远追求完美，却始终得不到完美的天使。”

    “你知道这个天使？”奥佩莎举起书，指着上面的天使，“这上面说了什么？”

    “传说，阿姆拉是上帝左手第一位的天使，掌管命运。自出世以来，她便有七只不对称的翅膀。而她是个完美主义者，永远都在追求完美，所以极其厌恶自己的外貌。

    “于是有一天，她询问上帝：我敬爱的、至高无上的主，为何我拥有不完美的七只翅膀？请赐我完美的六翼，或八翼！

    “可上帝只是笑而不语，既没有回答，也没有达成她的愿望。”

    解说完图书上的故事后，辛德瑞尔顿了顿，眼睛飘向一边：“真是个可悲的天使，即使掌握着全部生灵的命运，也不能左右自己天生七翼的命运。”

    “不对。上帝其实已经解答了她的疑惑。”奥佩莎摇头，“我不清楚命运是不是注定的。但命运一定是不完美的，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一帆风顺，哪怕是掌管命运的天使。

    “我想，上帝想让她知道的或许就是这一点。她可以决断人的命运，却不能阻止生死，也不能阻止意外。所有人都会因为各种因素影响到自己。”奥佩莎合上书，将书塞回书架，“作为掌管命运的天使，更应该清楚这一点，也更应该接受自己的不完美。”

    辛德瑞尔沉默着，视线回到了她被火光打亮的侧颜：“那你……”他还是踌躇了下，道，“……觉得我能做到吗？”

    做到不被过去纠缠，做回自己。

    “嗯？”奥佩莎转头看他，紫色的眼睛蕴着无限包容和温柔，“我的女儿什么都能做到。”

    辛德瑞尔的眼神瞬间暗了下去。

    他克制下情绪低头，尽可能伪装平静：“嗯。”

    不是的。

    他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他也根本不是女人。

    如果没有“女儿”这一层亲缘关系，她是不是连正眼都不会看他一下。

    他突然有了一个病态的想法。

    拿着烛灯的手微微倾斜，烛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地滴落在他白皙的手背和指节上。凝结的蜡块下，皮肤肉眼可见地被烫红，甚至出现了轻微的灼伤，但他却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他故意放低了手，转身继续找书。

    手腕很快被人擒住，翻转，接着拉扯，“……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他微微侧眸，抽出手，一言不发。

    手再次被抓住，“你不知道痛么？”

    “不疼。”他说，“习惯了。”

    刚抽出手，他便被奥佩莎拽住衣领，狠狠拉到了书架上。

    书架发出碰撞的声响，甚至有几本书被直接冲撞到了地上。后背贴着凹凸的书架，他并不觉得疼，但还是下意识地蹙眉。

    奥佩莎站在他的面前，他低了低头，看到她的双手支着书架，围成了一个脆弱不堪的包围圈。

    她不开心地抬眸，珍珠耳饰在摇曳烛火下忽明忽暗：“听着，我不知道你过去是不是用这种方式讨好过谁，在我这，我只会觉得你无能到连自己都保护不好。”

    她美极了。

    辛德瑞尔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恍惚地看着她被烛光照亮的发丝，像是被圣光包围的天使。

    还好，他留存了许多关于她的痕迹。

    他也成功了。

    用自我伤害的方式，试探、索求，假装可怜。

    这种方式是离经叛道的，信徒不会伤害这具神创造的身体，这也不会被上帝允许。

    无所谓了。假装信徒的日子早已结束。

    神算什么，神从来没悲悯过他。

    他只信仰眼前的人。

    他是个极端的疯子，固执，偏激，自私，甚至想要杀死她，留她永远在自己身边。

    他自知，且不会改变。

    这种疼痛不算什么，比起之前那些人对自己的虐待，这完全就是不痛不痒。

    他继续伪装着，低声回答：“好的。”

    奥佩莎放下手，舒了一口气：“听懂了就记下，哪怕没有血缘关系，我也不希望有你这样的蠢货当女儿。”

    因为没有耳饰的屏蔽，她只能小心斟酌话语，以免让系统降恶毒值发派任务。

    她不想再被那系统干扰了。

    她没注意到，辛德瑞尔本缓和的脸色重又爬上了阴沉。

    半晌，他从某种状态中缓缓抽离，手自然地垂下。

    他直接拂去手背上凝固的蜡泪，对烫伤处毫不在意，白皙的皮肤上那片红肿和轻微的灼伤，在他眼中似乎没有任何影响。

    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该走了”，声音平静而低沉，仿佛刚刚在书库中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的眼神依然深邃而沉静，让人无法窥探到他内心的想法。奥佩莎望着他，心中满是疑云。

    她不知道辛德瑞尔的真实意图是什么，也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变了脸色。

    这些书来历绝对不简单，也绝不是什么普通的书籍。

    她不是傻子，那抽象的字符和画着各种神鬼的图像足以说明，这些跟平时认知里的一切都没有关系。

    他不是来调查神选之子的。

    他在调查自己。

    她无法确定辛德瑞尔调查的方向是好是坏，辛德瑞尔太过危险，也太过不可控，即便现在有了一些信任，也无法保证自己完全安全。

    更何况，她还是被强制划分势力范畴的棋子。知道真相的辛德瑞尔一定会挣脱桎梏，撕咬自己。

    想着，奥佩莎握紧了手。

    尽量隐瞒吧。

    反正她很快就会走掉，之后一切如何跟她就没有关系了。

    奥佩莎和辛德瑞尔沿着狭窄的通道，一步步爬出幽闭压抑的地下书库。

    他们偷偷溜出书店。街道上，暮色旖旎。

    或许是都有心事的原因，归途中，两人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街道上的行人来来往往，他们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奥佩莎默默地看着马车外的人流街景，辛德瑞尔则在前面驾车，各自的心事在心底悄然蔓延。

    辛德瑞尔依旧沉默疏离，奥佩莎也缄默无声。

    这种诡异的氛围延续了一会，终于，有人出声打破了沉默：“你，叫什么？”

    奥佩莎看向前方，那个面朝夕阳，背后却黯淡无光的金发少年。“奥佩莎。”

    “真名。”

    “真的叫奥佩莎。”奥佩莎自嘲地笑笑，“很巧对吧，但我真的叫奥佩莎。不过我还有个中文名，已经很久没用了，叫做简玥。”

    “中文？”

    “对，那是我所出生的国家的语言，那是一个很大，很幸福的国度。”

    “叫什么？简……”辛德瑞尔试图念出那个对他来说拗口的名字，然而试了半天，却始终念不出来。

    “简玥。”

    奥佩莎放慢声音，拉长音节教他读自己的名字。

    夕阳下，少年笨拙的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别扭地念出了她的名字：“简玥……”

    “对。”奥佩莎笑了，“简玥。”

    简玥。

    她的名字以一种几乎病态的存在占据了他的心脏和大脑。

    他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也不知道什么是中文，但他知道，这是唯一一个有关“她”的事情。

    他是这个世界唯一一个知道她名字的人。

    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