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人为制造?
“我想知道……我出生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淳相安思索片刻,终于问出第一个问题。
美妇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之恢复平静,像早就预料到一般,却先反问了一句:“你的生辰是何时?”
“金元十三年,五月十二日。”
“不,你的生辰是五月十一日。”美妇人轻轻摇头,继续说道:“是为了避‘瞳语批语’中‘花瞳’的讳,而向后改了一天。”
“自庆春二十八年,你的爷爷淳刚从将军道归朝,担任内阁首辅和太傅,协理天下、栽培人才,到金元十三年,瀚朝已睥睨天下,淳家的声势也到顶峰,正是这一年,你的母亲刘修宜怀上了你。”
“得知喜讯的第一时间,你爷爷淳刚便入宫向皇上薛明野禀报喜讯。薛明野当即表示,孩子出生时,要派宫中相瞳师为孩子亲自相瞳。相瞳在瀚朝本就是王公权贵才能有的恩宠,皇上钦点为你相瞳,本该是天大的恩典,你爷爷却始终有所忧虑。”
“可爷爷他不是我瀚朝第一相瞳师么,为何要由皇室派人来为我相瞳?”淳相安不解问道。
“这是相瞳师们的规矩,不为直系亲人相瞳,恐因为亲情而有失偏颇,影响相瞳结果。毕竟哪位相瞳师会在为自己家孩子相瞳后,将不好的事情禀报皇室呢?”美妇人不紧不慢地说道:“按照圣意,你出生那晚,皇室派出相瞳师为你相瞳,却在掀开你的襁褓时,惊呼‘花瞳!花瞳!’,便直接离开淳府,回宫禀报。”
“这皇室相瞳所依据的究竟是什么,凭何一眼定人生性。”淳相安拳头慢慢攥起,“花瞳”这两个字为他带来了太多苦难。
“一本书,《相瞳纪要》。我与你爷爷写的。”
“啊???”淳相安傻了眼,合着爷爷写的书,把孙子给坑了???还有眼前的美妇人,竟与爷爷一并写了这相瞳书,究竟有何种渊源。
“书是我与你爷爷写的,但皇室的那本内容不完全一样。”美妇人轻叹了一口气:“庆春十八年,你爷爷入驻将军道,那是瀚朝的边关,是“黄沙百战穿金甲”的战场,更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的地狱,每年都有无数生民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甚至失去生命。最重要的是,那里的人因为连年战争而失去了生的希望和活的勇气。”
“这些事,你爷爷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最终和我商议,立这“相瞳术”,为生民们‘相瞳’,用信仰的方式激励他们活着的勇气和信心。”
“为了让相瞳术具有说服力,能成体系地传播,我们走遍了将军道的每个地方,结合年轻时遍历瀚朝得知的各地流传的方术和北方阿鲁罕国的龟文等信仰,编写了《相瞳纪要》。”
“所以‘相瞳术’是人为创造出来的?它并没有特异的来源和人们疯狂迷恋的神秘力量是么?”淳相安急切地问道。
“可以这么说,它是我和你爷爷为了将军道的子民们,创造出来的。”
“既然是您和爷爷创造了‘相瞳术’,又为何‘相瞳术’现在被把持在了皇室手中。”淳相安不解。
那美妇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似是回忆着什么:“你还小,不知道这种把控人心的手段有多可怕,尤其是有多么令皇室胆寒,他们是不会容忍这种左右人心的手段掌握在皇室之外的。”
美妇人深深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们用三年的时间,将‘相瞳术’传遍了将军道,根据《相瞳纪要》的原本,每个人相瞳后得出的批语里都有“生机”,或大或小,只要不放弃。将军道的百姓们逐渐重拾了生活的信心。”
“庆春二十三年,你爷爷来到将军道的第五年,阿鲁罕国连年的攻势被一一击退、瓦解,边关内外战事逐渐平息,我们的军士、百姓们在连年征战中,接触到他们的一些皮具、瓜果,是瀚朝所没有的,阿鲁罕国也对我们的丝绸、陶瓷等物品心生艳羡,于是你爷爷希望能建立两国互市制度。”
“奏章呈到了宫里,很快便被答应下来,但却有着一个条件。”
“皇室要将‘相瞳术’收为己有是么?”淳相安似乎明白了过来。
“没错,这是皇室的交换条件,他们怕两国建立互市制度后,你爷爷就真的成为了坐拥将军道的‘边关皇帝’,所以要拿走‘相瞳术’这一把持人心的利器。”
“他们在赌,赌你的爷爷为了将军道几百万百姓,会将‘相瞳术’交给他们。”
“很不幸,他们赌对了,在你爷爷的坚持下,我们将《相瞳纪要》交了出去,先皇薛岳不日便组织皇室人员学习‘相瞳术’,并根据自己的需要修改了《相瞳纪要》的内容,接着便在全国各道各城设立‘相瞳枢’,作为专门为达官显贵相瞳的机构,寻常百姓不再拥有“相瞳”资格。”
“晚辈不懂,既然相瞳可以左右人心,为何不开放给普通子民,如此岂不是能征得更多民意。”淳相安问道。
“皇室赋予‘相瞳术’的属性,是神秘。因为惟有神秘,才能百姓同时具备好奇、惧怕、向往的感情。而且‘相瞳术’毕竟是人为创造出来的,若真全国铺开,相瞳不准的情况就会越来越多,届时便难以再吹捧它的无上作用。”
“一系列动作完成后,出于体面,皇室下诏,封你的爷爷为“大瀚第一相瞳师”,虽然此时你爷爷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晚辈懂了。”淳相安很受触动地点了点头,
“你出生那晚发生的事,刚才我说的,便是前因,有了这诸多前因,方有了后来的‘果’。”
“《相瞳纪要》到了皇室的手里,经修改,已与当年我和你爷爷所撰写的大不相同了,尤其其中一条是不允许寻常人与皇帝的“瞳”相同,因为他们已经将“相瞳术”提高到了近乎“神明”的境界,既是“神明”之物,皇帝又岂能与他人一样。”
“可偏偏,我与大瀚太祖薛煜国有着一样的瞳是么?”淳相安喉咙不知怎的哽咽住了。
“是。”美妇人站起身来,面向窗外,仰头望向了天上悬着的一轮明月道:“自薛明野继位,便无时无刻不在忌惮大而不倒的淳家,担心会威胁到他的皇权,因此自从他得知刘修宜怀上你的消息,便开始计划如何利用这个机会打压淳家,甚至是……覆灭淳家。”
“最后的落点,薛明野选择了‘相瞳术’,要求皇家相瞳师在你出生之际就为你相瞳,找到不好的‘相瞳批语’,然后以此发难,对淳家进行打压。”
“你出生当晚,皇室相瞳枢派来的相瞳师,在来之前心里就早已有打算,只是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你是‘花瞳’,而在他们改编的《相瞳纪要》里,瀚朝开国太祖就是这种‘瞳’,凡有此瞳者,皆有天生帝王运。”
“来的相瞳师见是此情形,一时也慌张不已,皇室原意只是打压淳家,但按照你的‘花瞳’批语,你却是必死。”
“后面的故事你都知道了,皇室狠厉,为了维护统治工具‘相瞳术’的绝对威严,决心将你处死,你的爷爷入宫请求薛明野放过你,却始终不得应允。薛明野是他一手爱护帮助而成长起来的帝王,却是如此冷酷无情;‘相瞳术’是你爷爷创造的,却成为皇室置你于死地的托手,绝望之下,为了救你,他选择牺牲自己,换皇室收手……”美妇人眼中氤氲的雾气终于凝结成眼泪从眼角滑落而下。
淳相安也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只是模模糊糊,不知道是被眼泪浸染的,还是因为夜色太黑。
月亮被云遮住了,太黑了。
过了许久,美妇人缓缓说道:“你爷爷年轻时从大瀚霁北道成长起来,又先后历了霁南道、将军道多地,结交了众多好友,期间帮助过的人数不胜数,回朝中做了内阁首辅,更是爱才乐才,对后辈大力扶植,为国举贤,朝中大臣多承蒙他的知遇栽培之恩。所以你爷爷走后,皇室恐天下惊变,便以国礼厚葬之,对淳家也不再有任何行动。不过没了你爷爷,淳家元气大伤,也再难对皇权造成威胁了。”
“只是这些,父亲从未和我说过。”淳相安顿道。
“正常。前面的事,他不知道,我看他莽莽撞撞没脑子,从没和他说过,后面的事,他自己也不想面对这段回忆。”
嘶……外面人如果知道堂堂大瀚内阁次辅、清流领袖竟然被人说莽撞没脑子,不知会是何种表情。
“感谢尊上为我指点迷津,只是还不知尊上姓名,惟望告知、日后感念。”淳相安重重躬身行了一礼,眼前的美妇人知道诸多秘辛,与爷爷交情匪浅,也让他对她的身份更加好奇。
“算你爷爷的一介知己吧,只是你爷爷走后,这许多年过去,我也忘了自己的姓名了,也懒得再取。今晚和你所说之言,也是觉得是你作为淳刚的孙子该知道的。”
“我知道皇室一直在监视着你,很快你就要回到太学了,并且今年就将参加太考,如果你能顺利入仕而不知道去哪里的话,去霁北道吧,那是你爷爷一切开始的地方;若是连太考都过不了,便做好你的淳家大公子昏沉一生也罢。”美妇人回过头来认真说道。
“晚辈铭记。”淳相安再度重重躬身。
却听此时,门外传来嘈杂声音,却像是兵甲碰撞、刀戈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