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田氏跟洛听雪想象中的差不多,一头银发一丝不苟地梳成牡丹头,面庞白皙,眼角的鱼尾纹又密又深,嘴角也有两道深深的笑纹,是个爱笑的慈祥老太太。
此刻,她左手拉着严妈,右手拉着她,自从拜见互诉别情完毕后,就没松过手。
“这次姑爷的大哥怎么没一起来泽江?”二舅母接过大舅母夸林二的话头,状似无意的对着曾柔感叹道,“这做大事的男人就是和我们妇人不一样,我要是一两年不见自己的骨肉,不知会想成什么样子。”
话毕,洛听雪捕捉到老太太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听其笑着开口道:“是啊,我这些年可想你们娘俩啦!”说着把两边分别握着的手拢在了一起,对着曾柔说道:“总算盼到今日相聚。”
随后不由分说立马让开宴,又是吩咐把严妈最爱吃的炉焙鸡摆在严妈面前,又是不停的使唤婢女给曾柔和洛听雪夹菜,再也没让二舅母起过话头。
晚上躺在床上,洛听雪想了半天都没明确老太太和二舅母在打什么机枪。转头看了看被人灌得烂醉如泥睡得正香的“播种机”,又把头回正,这事林二不适合知道,不能摇醒咨询他。
算了,洛听雪闭眼酝酿睡意,她是时机成熟就要走的人,算计林二可以……以林二的性子,指不定谁更惨,但敢算计曾柔和端方的大伯哥,别怪她翻脸六亲不认。
被领着走了两天亲戚,第四日,无事的洛听雪收到了严老太太的去暖阁赏梅的邀请。打赏的时候顺口问了问同去的还有谁,来传话的妈妈却道只有她一人。
什么事是连严妈都不能知道的?洛听雪带着一丝诡异的兴奋,来到了暖阁二楼处。
熏笼里悠悠漫着檀香的青烟,伺候的丫鬟们见她进来只是安静行礼,老太太执一管紫毫笔,对着门外的一片梅林作画,同样也没出声招呼她。
洛听雪走近,只见笔尖游走处,疏影横斜几尽完成,加上屋外的冷香混上暖阁中的檀香,让人一下舒展开来,不由得嘴角带笑。
完成了最后一笔,老太太侧头笑问:“看你也颇为喜欢,帮我题几句诗?”
额,作画必有题诗题词这种搭配是哪个臭爱显摆的人开创的?素养不达标的人还能不能有单纯欣赏一下的权力?
笑意垮了下来,洛听雪坦坦荡荡埋怨道:“好太太,母亲肯定和你说过我惫懒,字写得勉强入眼,诗词就能大致充个门面,您还寻我开心。”
“不过,”她也不是个扫兴的人,“我倒是很喜欢一首应景的诗,外婆帮我题在上面将画送给我如何?”
“倒使唤起我来了,你说,我写就是了。”田氏第一眼就喜欢这个娇憨的外孙女,笑呵呵地应了。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洛听雪在桌前走来走去摇头晃脑了半天,也没把邢岫烟的那首诗完整记起来背全。
就这样吧,精华都在也算对得起语文老师和自己的青春了。洛听雪耸耸眉,踱回了田老太太身边。
老太太的字写得也好看,洒脱明丽,真的是好画好诗好字,将来把它挂在登州小院卧房的正中,就这么决定了!
“写这首诗的人很好,能喜欢这首诗的囡囡也是好的!”田氏拉着这个合眼缘的外孙女走到正榻一处坐下,一边轻拍其的手背,一边老顽童似的挤眉弄眼道,“今天叫你来,是想把这些年留给你的好东西都给你。”
“你回去的时候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老太太用头指了指屋外,“不许告诉他们,以后高兴了再一件一件拿出来,一次拿一件,让她们慢慢眼馋!”
洛听雪觉得老太太促狭得很,笑了出来。就笑的这点功夫,四排五列的丫鬟每个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盒子,很快就位。
“这镜儿照人,最是清晰明澈。愿我囡囡常观本心,明眸善睐,更愿这异邦的蓝眼睛能替我时时看顾你,祛除灾厄,保你平安。”老太太指着一个丫鬟,丫鬟立刻托举着托盘出列,漆盒内是一个银质手持镜,镜柄与镜框镶嵌着天然绿松石与青金石,镜背则以异域工艺镶嵌着一颗巨大的蓝色眼纹琉璃,洛听雪瞧着,感觉有点像中东的东西。
老太太又指向另一个:“外婆给你打个宝船,专门装你的小玩意儿。这船从万里之外归来,装满奇珍,愿我囡囡未来的日子也如这宝船一般,丰盈富足,一帆风顺。”洛听雪顺着瞧过去,托盘上是一个用紫檀木制成的多层首饰匣,盒盖上用螺钿、玛瑙、象牙镶嵌出一幅西洋帆船航海图,船帆以银片贴就,海浪用青贝表现,匣内则衬以大红云锦,分隔出不同小格,放置着钗环、玉佩、戒指许多琳琅满目的小物件。
“女儿家当如是,色授魂与,气若幽兰。这异香难得,望我儿他日‘语笑兰芷芳’,日子一路生花才好!”一个端着一对阿拉伯风情的琉璃瓶的丫鬟应声出列,“里头是蔷薇露,端看你喜不喜欢这个味道。”
说罢田氏挥了挥手,让人散去不再介绍,转而拉着洛听雪道:“山高路远,你嫁人不方便,我又年纪大了不能远行,原想着见不着人,可世事难料,说是祸,却让我见着了你娘和你。此面一见,怕是以后再也不能了。”
不知为什么,洛听雪两眼一酸,低下了头——一定是给的太多了。
田氏笑着将她的头抬起来,笑道:“你母亲来信说你被人算计嫁不得国公府,要嫁入那侯府,我觉得也好。武安侯家多有仰仗你我两家的地方,嫁的人又是个不成器的,在府里,定没有人敢难为你。只要你不纠结,这日子比大多数贵女要过得舒坦。过日子最重要的就是舒坦啊!”
“可还是那句老话,世事难料。如今武安侯府的地位和你我俩家倒了个位,很多原不该要求你的东西会渐渐强加在你身上,很多人心算计最是让人伤神。”田氏紧了紧握在手心的柔软,“那时候,答应外婆,给自己找些乐子,想想外婆给的这些东西,这世界大的很,不要在一方小院,一个人身上蝇营狗苟,跳出去,每天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洛听雪忍住涩意点了点头,可回到暂住的院落,翻到最后的漆盒竟是满满当当一盒子大额银票的时候,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可就是想哭,就像一个受尽委屈终于可以在母亲怀里痛哭的稚子一般。
过完年,许是狗人集团已经和江泽老板们谈好了合同,林二说过几天他人就得压着粮北上。
当他提议一路可能走得急,路上人心未定也不大安全,过些时候待情况好转,再将洛听雪接回去时,严妈沉默了一会儿,以“现在和她大嫂一道走,路上也能相互照应”为由,拒绝了林知愚的提议。
曾柔走是因为大家苦劝不住,而她也得跟着走,洛听雪再迟钝,也知道里头的弯弯绕绕。无非怕林知愚把持不住,多出些麻烦的姨娘出来,威胁如今还未有所出的她和她背后的利益,谁让林知愚纨绔风流的名声比较响亮呢。
唉,这就开始了啊!单飞的难度又大了一点,洛听雪神烦的很。
“这里的排骨甜得齁人,啧……”见林知愚嫌弃得将咬了一口的排骨甩在一边,洛听雪第一次因为私人恩怨冷了脸。
“把他的饭和筷子给我撤了!”洛听雪大声道,又冷冷地看着林二,“不爱吃就滚出去吃,爱去哪就去哪!”
一旁有些纠结还没做出动作的冬至立刻收到了林知愚的冷眼威胁,还没想好怎么应对这次吵嘴,只见这个怒瞪了她一眼的姑爷跟变脸的戏子一样,笑着转向小姐哄道:“还不能夸排骨甜了还是怎的?我只是夸它甜又不是不想吃。”
……
姑爷又捻起一块排骨:“这不小心掉桌上了嘛。”
“又不是我让你回去的,你冲我发什么脾气。”姑爷埋头啃了一口排骨,看得出还是很不喜欢,吃完一口又抬起笑嘻嘻的眼睛望着小姐道,“我就跟你说过以后有得烦,现在信了?”
“你放心,我也讨厌屋子里人多。只要你不愿意,我就有法子推人。啊,别气了别气了,管他老的少的里的外的做些什么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姑爷顺手捻了一块排骨在小姐碗里,“好好吃饭好好吃饭,过几天就走了,路上可比不得现在,多补补多补补。”
……
这次回的是狗人暂居的首府青州,离登州不远,在马车上晃荡的洛听雪心事重重。
看来和离是不成了,只能启动B计划整个失踪金蝉脱壳之类的。失踪之前还要保证洛严两家和林家的利益链不能断,这个……也不是不能安排,让林家成为失踪的过错方永远愧疚就可以。
那么问题来了,方案是什么?还要部署实操……头大得很。
叹气抬眼,道旁几只黑鸟啄食着一具破布包裹的小小身躯的景象,不经意间从随马车晃动的车帘缝隙闯入了洛听雪眼里,她一愣,几丝羞愧爬上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