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前夕

    清安102年,一夜露重霜凝于门前石阶,封冻住彼时的青苔之影

    寂寥寒冬,门外皆尘封静谧,独街道那处府邸正热闹。

    那是北定侯舒府,院内,一位慈祥的年轻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孩,眉眼正柔和,那孩子睁着眼,咧着嘴,笑的纯真。

    一个少年模样的孩子扶着他母亲的手臂,捏了捏婴儿的脸颊,然后又仰着脸看母亲。

    “娘亲,我小时候也是这般皱巴巴的?”

    妇人笑得温婉,腾出一只手敲了一下少年的额头,笑骂道

    “你小时候还没弟弟漂亮呢”她又敛眸,眼中染上慈爱的笑意“祈年也是当哥哥的人了,还真是长大了”

    小孩子们总有一个英雄梦,尤其是舒祈年这种天生好动的的男孩,有个小跟班在自己身后,唯他是瞻的感觉,或许也不错。

    “娘亲,我可以带弟弟吗”

    舒祈年晃了晃母亲的胳膊,语气跳脱,带着天真的殷切。

    “弟弟可不能像你一样,一天上蹿下跳没个正形。”妇人笑着拍了拍舒祈年的头“他也快满月了,日日唤着乳名,总归不妥。”

    舒祈年直起了身子“娘亲!我能给弟弟取名吗?”

    妇人弧着笑眼瞧他,也没把舒祈年的话当真

    “那你说说,你想给弟弟取什么名字?”

    舒祈年抬头看了看妇人怀中的小孩,那孩子也看着他,舒祈年甚至能看到他眼中倒映着的小舒祈年,在黑色的潭中轻轻晃着。

    他会是舒氏的骄傲,他也会是一个很好的哥哥。

    夜观星象,今夜宿辰高悬,紫薇星熠。

    是故,大祥之兆。

    舒祈年搜肠刮肚,才从脑子里刮出几点夫子教过的诗句

    “古乐乱知音几许,祥云起俨灵无方,就叫舒俨吧,便世有祥瑞为伴了”

    舒俨似是听得懂了,伸着手去抓舒祈年的衣袖,咿咿呀呀的念着。

    妇人见此,不禁失笑,她慈爱的看着两个孩子,说道

    “也好,那就叫舒俨吧,祈年要和阿俨做好兄长的榜样,将来定能靠你们光耀门楣”

    舒俨挺起胸脯,自信的拍了拍自己

    “当然!我会是最好的兄长!”

    稚嫩的声音湮没在风中,少年如盛夏般滚烫炽热,是舒祈年,更是舒俨。

    荷莲逐夏烬,少时的幼童也长高了身量,舒俨亦是到了该念书的年纪。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兄长,此联何意?”

    舒俨今年十一岁,他的天赋也渐渐崭露头角,旁人要花上三天时间背的书,舒俨总是只消半天光阴就能记得,可他偏偏静不下心读书,一天能规规矩矩坐下来念书的时间不足两个时辰。

    还是舒祈年从帝京完成学业回来,自愿请缨负责自家弟弟烂的没眼看的学习习惯。不过也怪,或许是兄长天生的威力,舒俨在他的管教下竟当真能静下来一时半刻了。

    “河畔有佳人,望对岸,盼心上人归不得。”舒祈年外出这么些年,倒也磨平了他的尖刺,几年不见,正也衬了那句陌上人如玉,语气温和儒雅“多是思爱人却不得见之相思之苦”

    “如此...”舒俨垂下眼眸,他一向顽皮,这几天也不知道舒祈年用了什么招,把他治的乖乖巧巧的,伏案提笔时,倒还真有几分唬人的样子“兄长,何为爱?”

    舒祈年愣怔,他未曾想过这个问题,像许多情窦初开的年轻人一样,没有喜欢过一个人,却下意识觉得,爱,美好而朦胧

    “我尚不清楚...”舒祈年在纸上写下一个“愛”字,指尖在上面点了点“不过想来,便是一生一世,你为我提笔描眉,我为你低首燃焰罢...”

    舒俨到底小孩子心性,拽着自家兄长的衣袖,声音轻快

    “那兄长会同我一生一世吗?”

    舒祈年失笑,抬手敲了敲舒俨的头。

    “傻阿俨,为兄自然会同你一路走下来的。”

    不知什么时候,天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冬雨落几何,一颗一颗,从树枝缝隙处落下,寒冬的雪落了满巷,雨水渗进积雪里,了无痕迹,却平添满身寒意,雨水早已浸湿舒俨的肩头。衣料单薄,紧紧地贴在舒俨身上。少年白皙的手,奔波中为它多添了几分沧桑。舒俨握着舒祈年的手,从前,兄长的手是执笔赋诗,挥毫作画的,但自从那天过后,什么都变了。

    那一天,阴云密布,整个世界都像蒙了一层灰纱,什么的看不清楚,什么都观不真切,前日的晨露压着叶子,花圃的

    鲜花全都低下了头,乌压压的云几乎要压得舒俨喘不过气。刻着皇室纹样的马车停于舒府门前,穿着官袍,声音尖锐的的官人,双手拿着那明晃晃的诏书,朗声宣念着什么,舒祈年捂着他的耳朵,他至今不知道哪位官人说了什么。他只记得那天,家门前有许多人民围观,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几乎将他溺毙。

    他还记得,那天,向来宠辱不惊的娘亲,脸上几乎失尽了血色,怀里抱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童,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他的服饰。而父亲身边的,是与他们兄弟俩一起长大的侍从阿辰,同舒祈年一般大,也穿上了兄长的衣裳。他抓住了娘亲的衣袖,希望娘亲像往常一样,弯下腰抱抱他,告诉他,只是个玩笑。

    但她并没有,她只是牵了牵他的手,假装看不见舒俨的情绪,她直起身,向着舒祈年微微颔首,极力维持着自己舒氏当家主母的仪态,但他听出来了,娘亲的声音是发着颤的。

    “祈年,带阿俨走,今夜就出城。”

    父亲身侧站着阿辰,二人回头,父亲神色复杂

    “别再回来,永远别。”

    舒祈年紧紧牵着舒俨的手,一向带着笑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向着阿辰摇头

    “阿辰,你不必替我死”

    阿辰却笑着,眉眼间无半分惧色

    “阿辰身如浮萍,无处为家,今日阿辰以命易公子活,阿辰,便也算是有了家,此生无憾矣”他转回头,义无反顾的向前,声音却像淬着寒风“只是前路,辛苦二位公子了。”

    舒祈年没说话,但舒俨却很明显的能感觉到舒祈年的欲言又止,但只半刻,他拉起舒俨的手,从后院暗门逃出舒府。舒俨年纪尚小,却也不愚笨,自是知道有变故陡生。父亲母亲,阿辰,那个连面也没见过几次的小侍童,和舒府上下百余口人,此后,都见不到了

    “兄长...欲往何处?”舒俨想问发生了什么,但舒祈年的脸色着实很差,他也不愿再惹得兄长不快。

    寒风呼啸,舒俨的声音不大,传进舒祈年的耳朵里有些失真,他听得出来舒俨言外有意,心乱如麻的他却分不出心思细思。

    “舒氏在郊外曾有一屋旧宅,我们于其稍作整顿,袭夜出城。”

    舒祈年回头看了一眼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弟弟,心下痛惜,舒俨方十二,在人生刚刚开始的时候,就都毁于一旦。

    是夜,他们换上暗色衣物,北定繁荣,昼夜商队络绎不绝,纵使一个庞大如舒氏的家族陨落,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无法阻止半步行进。兄弟二人混在车队中,轻易地出了城。

    北定群山环绕,出了城,两人紧攥着对方的手,城外高山林立。即使两个再聪慧、早熟,他们中最大的舒祈年也才十九岁。

    从灭顶之灾中活下来了,接下来,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巨大的迷惘和恐慌淹没了两人,舒祈年不得不摆出兄长的架子

    “阿俨,你信兄长吗?”

    舒俨抬头看他,即使家人有意隐瞒,他也不是个傻的,自然知道舒氏遭君王猜忌,又恰逢奸佞当道,北定舒氏,便是“杀鸡儆猴”中提颅断颈的那只鸡。舒俨暗自握紧了拳头,现在的舒氏,只剩他和兄长了,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

    “信。”

    舒祈年说到底也是外出游学过几年的人,远行的经验相对丰富,然而舒祈年却没忘娘亲走时的嘱托——投奔朔南谈氏。朔南一州,离北定千里,几乎隔了半个大宁。

    朔南谈氏自开国以来,就备受丰名盛誉,与曾经的舒氏,有过之而无不及。

    路途艰辛而漫长,舒俨的十二岁生日也在逃亡中匆匆过了,眼看着舒祈年也将及冠,他们终于一路到了朔南城门外。舒祈年冒着寒风,领着弟弟日夜操劳,前段时间就高烧不止,舒俨曾劝他歇上半日,舒祈年却一刻也不敢耽搁。

    除夕夜,朔南城内灯火通明,万人空巷,朔南城外寒风凛冽,像带着倒镰的鞭,一下一下,将舒俨的心鞭挞,抽出时,又生生剥下血肉,猩红的腥甜几乎要冲出喉咙,最后却只化作细小的呜咽。

    他跪在舒祈年身旁,双手紧握的舒祈年几乎感受不到温度的手,抵在额上,舒俨不敢抬头,他害怕看到舒祈年奄奄一息的模样,他忍不住泪。离家的时候他没哭,知晓自己连行刑现场也不能去的时候他没哭。如今,他实在是忍不住,将坚强的伪装尽数卸下,舒俨哽咽着声音

    “哥,你看看我,明日就是新年,是你的生辰啊...”舒俨又将舒祈年的双手握得紧了几分,试图传递自己的体温,延续舒祈年的性命,然而很显然,这是徒劳。“明日!明日寅时!城门便开了...我们去找朔南侯,我们就有救了!”

    舒祈年睁了睁眼,手虚虚的回握住舒俨的手,他的瞳孔已经有些涣散了,任谁看了都知道这已是强弩之末了,他却强撑着睁开眼,嘴巴张了张,试了几次才堪堪说出话来。

    “舒氏未来...便只剩阿俨了,阿俨聪慧...定能还舒氏上下一纸清白...”

    声音极轻,却字字泣血,像一记一记重锤落在舒俨心间,语毕,舒俨极惊,他发现他再握不住舒祈年的手了,只能任其垂落。

    “舒祈年...你个骗子...说好了要同我一生一世....”

    新年已至,舒祈年却在黎明前一刻闭上了眼,自此,舒俨身侧再没了可亲可敬的人。

    城外山岳绵延,没有人知道舒俨小小的个子是怎么拖着舒祈年沉重的尸体,葬在一条小河边。舒俨跪在舒祈年墓前,一夜无话,只是放声的哭泣。直到嗓音嘶哑,眼眶再渗不出眼泪,膝盖擦出了血也浑然不觉。

    直到天蒙蒙亮,他才起身,一步三回头的跟着人进了城。

    河边雾升杨柳芽,城外凄凄郭内佳。微风起拂,吹动了河边的杨柳枝,却将眼前的雾,越吹越浓,直到再看不见那座小石堆。

    朔南城很大,舒俨也只知道自己是要找朔南侯的,压根不知道向哪走。

    辞别兄长后他孤身一人立于人流中,看着世人匆匆忙忙,他陷入了巨大的彷徨和无助,从前有兄长带着,做什么,怎么做,都是兄长一手操办的。如今孤身一人,倒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舒俨定了定心神,打算一路走一路问,总会找到的。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兄长枉死。舒氏众眷尸骨未寒,尚等着他,换他们应该真相。

    他要将阴水案平反,让奸佞,血债血偿

    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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