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律被周家正式找回时,正光着膀子在马路边卸水泥。
满街的尘土,阳光,和晒热的砖石气味,周律看见管家老李掏出雪白的帕子掩住口鼻,眉头紧蹙。他还看见,停在路边的黑色迈巴赫里,有个模糊身影。
他看不太清,但是可以确定,一定不是他十一年未见的弟弟周雪尘。后来那身影下车,的确不是,是一个年轻的保镖。
周律搬完水泥,随手套上脏旧的衣服,骑着他那辆吱嘎叫唤的破自行车回了家。迈巴赫就跟在他后边,像条昂贵又显眼的尾巴。
周律回家便把自己从头到脚地洗涮干净,然后打包好少的可怜的行李,提上行李箱便离开了住了半年的家——一个阳光都很艰难才能转进屋里的老房子。
他坐上那辆气派的迈巴赫时告诉老李:“我妹妹今天出院。”
然后气派的迈巴赫便穿过满街的尘土,阳光,和叫卖声,去了医院。
周律有一个妹妹叫李芸,六岁,得了白血病。是他妈妈改嫁的丈夫带过来的孩子,与他没有血缘,但是很亲。李芸确诊白血病的三个月后,周律妈妈和继父为了凑手术费连夜加班,开车时疲劳驾驶出了车祸,当场就死了。
而车祸主责在周律继父这边,所以没有赔偿。唯一的亲人只剩下一个年迈的继奶奶。苦难和不幸风似地将这个组合家庭刮一遍。葬礼时,继奶奶抱着周律几乎要把眼睛哭瞎。
十六岁的周律没了爸妈,还有一个生病的妹妹和年迈的继奶奶,放学便去四处打工。
搬砖,送快递,洗碗,他都干过。只是响晴白日有鬼魅徘徊,有些人见他年龄小,总是克扣他工钱。周律因为要工资,没少挨揍,但是只要揍不死他,那就必须把工钱结清。于是被打再拿到全部工资,在十六岁的周律看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只是微薄的收入支撑不起李芸庞大的医药费,最终只能卖掉房子,搬进继奶奶的家里。
就在周律和继奶奶望着卖房款被白血病这个无底洞吞噬的越来越少时,周家来找周律了。
周律还有个亲弟弟叫周雪尘,是他妈妈和前夫周琛声生的。
周律五岁时他妈和周琛声离婚,别人都嘲讽他妈脑子有问题,居然会跟富豪周琛声离婚,就是这个男人再不好,奔着钱也要忍一忍。可只有周律和他妈妈知道,忍不了的。
因为周琛声是个怪物。
脾气很差,性格古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怪物。在周律浅淡的记忆里,爸爸总是打妈妈,打完又会下跪求原谅,甚至还会边抽嘴巴边求原谅。然后下一次动手便会变本加厉。第一次离婚拉扯间,爸爸把妈妈锁起来,直到妈妈再次怀孕才放她出来。然而在生下弟弟的第三年,妈妈把周律带走,起诉离的婚。
周律知道妈妈带走他却不带弟弟的原因,因为周雪尘是婚内□□生下的孩子。尽管这个孩子在妈妈离开时,哭地撕心裂肺,可妈妈不为哭声所累,做尽抛弃孩子的恶事然后鸟儿一样地逃离囚笼。
而周律,在周雪尘的哭声里,听到了他喊了声:“哥哥,求你,别走。”
声音不算大,但是周律听地很清晰。五岁,周律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了心疼的感觉。只是大人都在被命运持刀逼着往前走,他一个依赖于大人的孩子怎么可能停留?
所以,哥哥走了。
这一走,就是十一年。直到周家找到周律。
彼时他爸周琛声已因车祸离世,周雪尘由爷爷周震东抚养。而周震东对周律妈妈颇有微词,所以对周律提出带李芸一起回周家的要求,态度坚决,他是拒绝的。
然而周律态度更坚决,于他来说,除去血缘,李芸是他唯一的亲人,而他也是李芸唯一的依靠。他丢不起这个妹妹,他知道命运中有一种丢是只能丢一次的,并且没有找回的机会。
后来周震东妥协,不过提出周家可以管李芸吃住,但是不负责她的医药费。过早体会生活辛酸苦辣的周律知道,周震东不会一退再退。而且他本就没打算让周家出李芸的医药费。
因为他知道,李芸只是他的妹妹,只是他的,与周家无关。照顾妹妹是他的责任,而周家能给他和妹妹一个住的地方,不用和继奶奶挤在一张老旧的床上,就已经很好了。
从医院接到李芸,周律望着她满是病气的脸一言不发,然后在继奶奶的叮嘱里抱着离开李芸上车离开。
上了车,李芸瞪着大大的眼睛打量着车内与自己格格不入的奢华的陈设,然后转头看窗外的树木一棵一棵闪过。她看了一会儿,转头问周律:“哥哥,这是去哪?”
李芸的声音软软的,满眼惊奇的光,那是对另一个全新世界的未知与好奇。下车时周律抱起她,一边走路一边看别墅花园里盛开的夏花,说,芸芸,小芸,这是哥哥的家,以后陪哥哥在这里住好不好?
李芸抱住周律的脖子,问:“那奶奶呢?”
“芸芸想看奶奶的话,就告诉哥哥。哥哥会带你回去看奶奶。”
“......好。”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环境,除了周律都是陌生的人。可就算这样,生病的妹妹只有六岁,却还是选择留下来,和哥哥一起走入未知的新世界。周律很心疼,但是毕竟他们还有彼此。
周震东没有回来,管家将周律的行李箱拖进大厅才告诉李芸不能住在这间别墅,她住的房间在隔壁的小别墅里,与周家的保姆一起。
李芸一听要和周律分开,小脑袋立刻抬起,抓着周律的手泪眼汪汪地直摇头,“哥哥,我不要和你分开。”
周律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到楼梯处响起沉而闷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周律一辈子都记得和周雪尘重逢时见的第一面。
十四岁的周雪尘穿着一件黑色卫衣,迈过一道斜阳,停在二楼的楼梯口处。他双手插兜,背后是巨大的落地窗,再远处就是漫在暮色里的高大林木。
少年仿佛静止在黄昏里,黑色的衣服与暮色浑成一体,双腿修长,身高优越,五官精致,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少年肆意的野,此刻正居高临下地垂眸看过来。
对视的瞬间,周律心里一阵抖。并不是对方眼神有多恐怖,而是因为管家在路上好心提醒他,在周家,不要招惹周雪尘。至于原因,没说。
所以周律先入为主的印象便是,他的亲弟弟不好相处。
于是在重逢的那个夏天,风把远处的树叶翻起,周律抬头望着周雪尘,移动步子将李芸挡在身后,身体笔直的像一棵白杨树。
周雪尘看了数秒,忽而一笑,“哥。”朝躲在他身后的李芸抬手做了个挥手的动作。
满屋子里的夕光好像随之飞扬起来。
周律一怔,神情恍惚,喊了一声,“雪尘。”
周雪辰颔首回应。
窗外一片流云飘过,远处的蝉鸣正悠扬,整个世界都好像轻快了许多,今天的每一个坎坷都被那笑容融化。十六岁的周律把一颗吊着的心轻轻落下,并任由它生出万千感慨。
那是同宇宙一样玄妙的感觉。就像科学已经探知却看不到的星星,你知道它在那,却因为触不可及的遥远未知而感到迷惘,甚至有了星星寒凉的偏见,可星星忽而闪出寥寥星光,便觉得,哇,这颗行星真是颗璀璨的好星星。
于是偏见被打破。寥寥星光将血缘里每一根孱弱的羁绊照得灿烂。
周律心想,他是周雪尘的哥哥。
十一年了,哥哥回来了。他要为这一声“哥”贡献自己的所有,如同一叠精心保存的旧钞,终于到了该花出的时候。
真好,他还有个弟弟。
魔鬼千面,一张笑脸,便让周律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