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华丽的大殿,数十支油灯高高低低的立在各个角落,映照着殿内无一丝阴影,她就跪坐在殿中,支着镶金红木矮几,静静地看着面前的青铜镜,镜中映着一位身着青金华服的女子,蜿蜒着满头青丝。
她盯着铜镜许久,长长的叹口气,手撑着矮几准备起身,一旁如同隐身的侍女立刻悄声上前,稳稳的搭住她的手肘。
主仆二人缓步来到大殿门口,透过夜晚的微风,远处的歌舞声隐隐约约传来,那里有强壮的帝王和美艳的宠妃,还有活泼可爱的幼子,伴随着乐师精湛的演奏和舞姬柔美的身段。
宛若人间天堂。
而她所拥有的——粗糙的手指轻轻滑过身上冰冷的华服——早年贫苦时操持家务、孝顺长辈、抚育子女,她早就失去纤纤玉指;历经战乱和颠沛流离,年轻娇美的容貌亦没有停驻太久。如今被世间最美好的绸缎包裹住的,不过是一具粗糙、苍老、毫无美感的躯体。
她转过身,不再去听远处的丝竹管弦之乐,在宫人的服侍下来到殿中大案前,上面摞叠着小山一样的竹简——这才是她能真正握在手里的东西。
她是那高高在上君王的结发夫妻,陪着他一起共度患难,打下这万里江山,大业初成百废待兴,他需要四处征战,而她就是整个帝国与他最坚实的后盾,负责稳固后方,安定民生。
时至今日,她已不再奢求帝王的宠爱,但只要她还能一直如此时一般身居高位手握着这个帝国的命脉,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但这份建立在帝王信重上的自信很快被她的君王亲手击得粉碎。
“殿下……”她身边的侍女战战兢兢地回话,“今日陛下在殿上透了口风,想要立赵王为……太子。”
她愣住,随后滔天的愤怒席卷整个大脑,伴随着大案上竹简落地的脆响,是一众侍从跪地的钝音。
她站起身来,明亮的双眸中燃着熊熊怒火,透过大开的殿门,仿佛看到西侧那栋更华丽的宫殿深处,美艳娇柔的面庞上得意洋洋的笑容。
万般思绪最后只集中为一句话:得寸进尺!
她知道自己已不再年轻,也早就不再奢望君王的宠爱,这些年,她为他生儿育女、打理后宫、稳固前朝,他许她皇后宝座、太子之位和万里江山,她曾经以为,这是自己前半生辛劳的回报,也是他给予自己的补偿。
而如今,这一切都随着他的一个念头化为泡影,更像是一巴掌狠狠抽在她的脸上,让她清楚地意识到,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再浓厚的情谊都抵不过时间的流逝,曾经的誓约也可以在转瞬间丢在脑后。
早该意识到的,从她在长乐宫亲手了结那曾经赫赫扬扬的将军时她就应该知道,对待手下功臣尚且可以翻脸无情,何况她这个早就没有半分夫妻情分的糟糠之妻?
她的心中满是不甘,曾经的她也是娇养于室闺阁女儿,一朝嫁为人妇,夫家贫苦不说,夫君还是远近闻名的“无赖”——满口胡说八道,四处拈花惹草——她才刚嫁进门,他就搞大了别家女人的肚子生下长子;好不容易得个亭长的小官,活没干多少,惹祸本事第一名,送个囚犯还把人放跑,他赚个贤良美名,连累自己险些被捕,若不是当时强大的帝国已近暮年,偏远的小县早已不在它的触角之内,她就要被个肮脏的小吏折辱。
他在外面征战四方,徒留后方的她带着一大家子东躲西藏,好不容易赶走笼罩在头上的那个庞大帝国的阴影,又陷入那战无不胜霸王的步步紧逼,她最终还是被抓了起来,等到好不容易脱身回到夫君身边,那个男人的臂弯中已经有了新的娇柔美人,她几乎立刻成为多余的昨日黄花。
她怎么可能不怨恨?她带着懦弱的公公想法设法拼命从乱军中挣脱时,他带着美人日日笙歌夜夜春宵;她被关在监牢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时,他和新宠爱的美人浓情蜜意山盟海誓;他可以毫不犹豫踹下她和他的一对儿女,只为让自己能够逃脱追兵,而他的臂弯里,始终牢牢护着柔媚的美人和她襁褓中的婴孩。
她忍着、等着,他终于得到天下,几乎立刻,她成为了能和他并肩而立的皇后,她的儿子成为太子,她以为自己已经苦尽甘来,她以为曾经的忍耐都已经获得了应有的回报,她以为他还记得自己的付出、自己的委屈和自己的忍耐,她以为他们之间还有着最后一丝夫妻的情分。
而如今,这一切的幻想都随着他那随口的一个承诺灰飞烟灭,也让她彻底的清醒过来。
她的目光坚定,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再次回到那惨烈的战场上,一人高的柴堆燃起冲天的火焰,铜锅中的热水沸腾着,一个个水泡在她的眼前不断升起炸裂,备受惊吓的公公早已昏死过去,她却紧紧盯着那口铜锅,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因为她知道,自己早晚会离开这里,自己一定可以活下去。
她挣开侍女颤巍巍的手,大步走回案几旁,捡起一卷竹简,眼睛微微眯起。
她的父亲对他有知遇之恩,用自家财力助他积攒最早的班底,她的兄长为了帮助他平叛,战死沙场,两人的爵位却和一个只能靠妹妹裙带上位的废物平起平坐;她的女儿是尊贵万千的嫡长公主,却险些被自己的父亲拱手送与匈奴人;她精挑万选的女婿被自己的丈夫冠上谋反的罪名,苦苦哀求多方走动才勉强保住性命,好不容易得来的王爵也被撸掉,转而让那乳臭未干的小儿承袭——就连那名字都格外的与众不同——如意、如意!如的可不是她的意!
美人妖娆妩媚,兰口轻启间能轻易酥化男人坚硬的心防,或许一直以来的予取予求让她已经被欲望迷住了眼,以为可以靠着这种手段获得一切东西,包括天下。
想要将她握在手里的权利再次夺走?想要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太子?想要把她辛苦耕耘半生的回报据为己有?
她决不允许。
她会让高作王座的君王知道,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只能下跪哀求的无能妇人;她也会让那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清楚一件事——曾经的避让和容忍并不意味着惧怕,以及,和她成为敌人究竟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好妹妹,姐姐会好好教导你,过于庞大的野心和拙劣的能力结合在一起,将会是多么致命的一件事。
用你的鲜血、用你的性命、用你的全部,好好学习。
废立太子的提议不出所料的遭到群臣潮水般的反对,无论是太子的嫡长身份还是她作为皇后安定后方的重要性都让群臣无法接受一个舞姬之子成为新君,但君王的强硬态度让她不得不施展自己的全部手段,只为在这场非生即死的战斗中获得最后的胜利。
她屈膝向那个结巴的武夫行礼,将自己的脸面尊严低到尘埃,只为他在君王威逼下为太子说话;她联络朝臣不断进言,只怕一个不注意君王就落下王玺,到那时大事去矣;她派人以近乎无赖的态度去求助那位早已隐居的谋士,只为获得他的锦囊妙计——商山四皓,多么响亮的名字,当这四个人出现在太子身后时,已经意味着她的胜利。
凄凉的楚歌昼夜不停也无法改变君王的决断,任凭美人泪洒衣襟,看吧,这个男人的深情不过如此,而这个道理,她早已明白。
将哀婉的乐曲当作自己的伴乐,她再次投身政务之中,对于她和太子来说,压在头上的君王已经太过碍眼,该找个时机让他挪挪位置了。
机会很快到来,又一个曾经建国有功的将领在他的无限期猜忌下意图谋反,他毫不犹豫的将这份脏活交到她的手上,她也不负所望,完美的完成任务,并将精心准备的“成果”展示给其他的异性王以作震慑,不出所料,成功逼反另一位早有一心的大将。
他不是没想过让太子亲征,却被她早已安排的人成功劝阻,她清楚,他的身体早就无法支撑沙场凶险,但谋反将领能力之强又让他不得不亲自出马。
这是精心策划的阳谋,他与她都心知肚明,接下来,就看天意。
而这一次,上天站在了她这一边。
箭伤让他本就年老的身体迅速走向衰落,一代开国帝王即将步入生命的终点,在他的榻前,她认真的记下每一个可堪大任的名字,这是他和她共同创建的帝国,她一定会牢牢握在手里。
待到他真正离开她的身边,从此她成为了万人尊崇的太后,更加华美的衣裙和贵重的金饰成为妆点她的道具,她坐上高位,手握权柄,万里江山尽是掌中之物,如今的她,可以闲适的松松筋骨,“逗弄”自己的手下败将。
她命人押来那绝色美人,当着众宫人的面扒掉她身上华美的衣裙,脱掉鞋袜,给她穿上囚徒的粗布衣裳,手脚戴上锁铐,最后她亲自动手,拿着小刀贴着她的头皮,一寸一寸,挂掉她那满头青丝。
她降尊纡贵的俯下身,在她盈满恐惧的眼神注视下,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我要让你……人如其名……”
她可从来没有忘记,她的名字中,有个“戚”字。
和“戚”这个字最配的,可是“惨”字。
她把她贬成最下等的奴隶,扔去舂米,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这不过是个闲暇时的消遣。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
宫人上报时,她正在阅读上报的奏折,听到歌中的词句,她的手紧紧攥住竹简,在宫人战战兢兢的汇报中扬起了嘴角。
辛苦劳作不相干,还想指望自己的儿子救自己脱离苦海?好,我成全你!
她立刻下诏让那个小儿来到长安,却被对自己有恩的相国三推四推,她也不恼,一纸调令,第一重防护就此离开。
等到对方终于来到都城,自己的儿子又成了挡箭牌,共饮共食、出入同行,她却沉得住气,如今的她有的是耐心和时间,她了解自己的儿子,也了解对方的儿子,自幼娇生惯养,懒惰无能,如何能和执掌一国的君王始终同行?
果不其然,一日君王晨起狩猎,幼儿贪恋床榻,她不会再给这对母子第二次机会,一杯鸩酒下肚,待到年轻的君王回来时,只有幼弟冰冷的尸体。
儿子痛苦的哭嚎丝毫无法动摇她冷硬的心肠,她只知道,这最后一分指望已经消磨殆尽,是时候让她真正的“人如其名”了。
她押来瘦弱不堪的女人,让她亲眼见到自己儿子的尸体,随后在她震天凄厉的喊叫中,命人把她剁掉手脚、剜掉双眼、熏聋耳朵、灌下哑药,最后,她满意的把这团不成人形的肉块丢进猪圈,为其起了个“好听的”名字——人彘。
她的儿子为此大病一场,从此不理朝政,母子关系也随之彻底决裂,可她从不后悔,因为自此以后,她可以将整个帝国真正的握在自己的手里,再也不是通过另一个人去掌握。
她把自己的外孙女嫁给自己的儿子,她让自己的娘家人人封王、个个有权,她不断地把娘家的女儿嫁入夫家的子弟。她早就不是那个偏僻县城中美丽温柔的少女,也不再是那个男人身边贤惠孝顺的媳妇,她已经被这座皇宫、这方宝玺异化成权力的怪物,她在用尽一切手段将权力牢牢握在自己的手里,任何阻碍她掌权的人,都会被她毫不留情的清除掉——包括她的儿子。
她的儿子郁郁而终,她却转头抱上来个小童,这个不听话,就立刻抱上来第二个,皇座上坐着的人是谁都可以,只要她能一直坐在幕后。
她掌权数年,将自己的阴影始终笼罩在那群男人的头上,可她治下的百姓,却能休养生息、安居乐业,她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无愧于他曾经交付的万里河山,但她的身躯已经无法支撑她继续走下去了,她躺在榻上,目之所及,曾经青丝早变满头华发,一呼一吸间,她都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不断流逝。
她不得不开始思考她的身后事,包括继任的人选,思及此处,她想起了曾经那个单薄瘦弱不引人注意的背影:“代王之母……在何处?”
“殿下,在代国,代王接其出宫奉养,尊为王太后。”
她浑浊的眼睛盯着帐顶,依稀记得,那个女子的名字中,有个“薄”字。
如今开来,她的命可一点也不“薄”呀……
比那个“戚”要好的多啦……
如今的她,会不会还有着满头青丝呢?
接下来是她的舞台了……
她也该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