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9 章

    第二天回到钟山,钟延大早便叫钟元常商议婚宴的事。

    吴瑧推说修仙界刚受重创,此时摆喜宴多少有些违和,但耐不住钟延坚持,便暂且将日子定在了下月初,只请几个相熟的好友。

    接下来的半月,两人出入一如寻常夫妻,吴瑧的气色一日好过一日,才明白钟延为何坚持早日完婚。

    经苍崇山一役,吴瑧内虚严重,现在勉强靠御星双神镜、奇异笔和凤缕扇的力量维持着生气。

    看上去一人独占了三大上古神器,实则灵根虚弱到难以发挥神器的效用,不过以那点远古的微弱感应为她输送着灵气。

    本魂在经年累月的损耗中到了最后时限,钟延怎么会看不出这点,但总以为是灵根曾烧毁的缘故,也知道以她如今的身体不适合生育,不过寻了个由头罢了。

    可双修道讲究双辅双成,光他一人付出,面对的还是难以弥补的日渐走向空魂的躯壳,再多的灵力修为也无济于事。

    看上去气色焕发,实则应了今冥的话,强弩之末罢了。

    旁人也不傻,自然看得出钟延在行双修道,是以他要给自己一个体面。

    吴瑧坐在飞升大殿外的阶上,枕着自己膝头,青凝前日答应瞒着轮回盘的事,顾自离开了,没打一声招呼。

    他们几个,到底还是要走散。

    背后搭上来一只手,隔着衣服传出丝丝缕缕的灵韵,带着温度。

    “瑧儿,怎么跑这来了?”

    吴瑧直起身,早知道注定要走到这步,宁愿对眼的这双寒目一直没有温度,保持极度理智至少自己不会受伤。

    “你不打算飞升了是不是?”她趴到钟延腿上,握住侧脸抚来的手。

    “他们毁了我们的家。”钟延淡淡说道,“你本魂未洗练,不入真神一脉,他们不会让我回来。”

    “那长老们?”吴瑧心知劝他不动,不再坚持。

    “我去说服,撒泼打滚也好,以命相胁也好,他们拿我没办法。”

    “既如此,把飞升阵修补好,再把消息告知全修仙界,好供他人使用。”

    钟延手一顿,大约没想到吴瑧答应得这么干脆,应了声好,又道:“过些日子你身子恢复一些,我再引出海神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却见远处垂阔深谷升起燃烟。

    钟延带着吴瑧寻火飞来,在半空便瞧见一俏丽女子给钟元常行礼,吴瑧认出来,她就是被自己吓晕那位。

    他们站在镇压钟航的山洞外,浓烈烟火从洞中窜出来,离得近了,灵火烧毁树木的脆断声中夹着粗劣蛇啸,凄厉不歇。

    两人落地,那悲啸声势减弱,洞里魂光亮了三瞬,魂瓣烧得精光,一同爆闪的还有重叠了几十层的秘咒。

    “那是你父亲为护他命下的咒术么?”吴瑧问。

    “没错。”

    回答她的却是几步远的俏丽女子,也就是钟航的生母。

    “我儿犯下滔天罪孽,死不足惜,若非才从孽子口中得知他非神主的必修功德,奴早该下手。”

    吴瑧并不惊讶,上次见面匆匆,但她吓晕过去的一刹那,身上散发出护体灵韵,醇厚磅礴,现在回想起来,应该就是钟延父亲注入她体内的。

    真要说起来,钟延才该是钟航要修的功德,怎么也不可能反过来。先神主用自己最后的灵韵护住这对母子,下咒,诓骗众人,却想不到自己的护短害了钟山。

    但是看钟元常皱眉压制怒火的样,想来才知道。

    钟航生母向钟延行了诀别礼,“我与先神主是一场错,航儿又铸成大错。”说完失神般走向镇压洞,踏入烟火。

    后者淡淡看了她一眼,目光掠过洞内外的熊熊灵火,眸光闪动了片刻。

    钟航他享了全修仙界的敬重,却得不到父亲的偏爱。

    *

    大婚这天,早起祭祖,飞升大殿金光绚烂。

    殿外面看是鎏金黑瓦,内里据说用仙界神玉通体铺就,连着钟山祖祠,因而当年黑云佬抢占钟山后并没将其损毁。

    这一天到了,吴瑧心想。

    晨雾如白纱缥缈,第一缕曦光透过云彩洒在大殿上方,祠堂前的三尊香炉腾着袅袅青烟。

    “瑧儿,我终于娶到你了。”钟延哽咽道,牵着吴瑧的手传递出温热,“以后咱们都不会再分开。”

    两人拜完先祖,吴瑧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了?”钟延问。

    “外面好多人。”吴瑧回过头说,“心跳缓不下去。”

    “不瞒你说,我从昨晚开始就紧张。”钟延牵着她准备出去,“今日例外,让钟山的子民们瞻仰一番夫人绝色。”

    十位长老依次列在殿内两侧,外头长阶下红炮外衣洒了满地,大家自发穿着最隆重的礼服。

    “晚些秦兄几人到了,你便不必紧绷着。”钟延拍拍吴瑧后背,“走吧。”

    “等等。”吴瑧反拉住钟延的手,把手掌贴在自己侧脸,“好暖啊。”

    “瑧儿?”钟延原本柔和的笑脸突然僵住,晕得将吴瑧看成三道重影。

    他摇摇头,“瑧儿,我……”

    大殿里的光亮一点点弱下去,钟延踉跄了一步,转头见钟元常走了出去,手里捏的阵是清忘咒。

    他终于明白过来什么,却没力气抵抗,想要推开吴瑧,没能如愿。

    极度晕眩下,四周重影旋转,手心的昏睡咒光如神咒,底下似乎还埋着一层什么咒术,天知道吴瑧在他体内悄悄埋了多久的灵丝,只等这一刻。

    “你们,你们……我不……”

    除了吴瑧埋的咒,还有其他长老的灵索捆着他,另有御星双神镜助力,钟延万般无力下唤了声“秦兄”。

    “抱歉,我没让大伯告诉他们。”

    昏睡咒加重重咒术困顿,钟延没能挨住。

    飞升大阵似乎感应到它该承担的责任,破旧阵法发出淡淡雪青色,呼应着稀薄的天光。

    吴瑧站在阵眼位置,身上的金光似入水的淡墨洇入阵中,嘴角落下一颗颗献血,“阴重溟,你们等这一天很久了吧。”

    说完,体内剩余的一半海神之力开始发挥作用。

    半个时辰后,她抹掉嘴边的浓雪,凑到钟延唇边,顿了半晌,最终没吻下去。

    灵纹符印从钟延眉间飞出来化入法阵,钟延缓缓清醒过来,不可置信地扫了一眼周身的光影:“瑧儿!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他恳求着跪坐在吴瑧面前,“我不能,我做不到,断开咒术好不好?好不好?”

    “听话。”吴瑧替他化开外层喜服,红色一层层褪去,换成紫白色的常服,“夫君,我永远偏爱你。”

    两人的泪水滴落在斑驳光影间,层层金光渲染着大殿,钟延脚底的光圈托起他。

    顶端倾斜的神玉殿顶自动打开,金紫色的天光照到身上。

    眼见飞升不可转圜,钟延拉着吴瑧道:“你等我,我会回来找你的,瑧儿,你信我。”

    吴瑧明白他一心想着回来,身体又在适应巨变,必不会注意到已深埋入灵脉的清忘咒。

    跟着踏行了一段距离,终于再跟不上,吴瑧望着,等那团阵光缩聚成一束光,最终消失在天幕。

    在这之前,吴瑧曾想过潇洒离开,但落回地面之后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一下子瘫软坐了下来。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再一抬眼,天色已经大亮了。

    喜服的红色大摆尾将她围着,像开盛的花骨朵。吴瑧动了动手指,换上米色裙衫。

    走出飞升殿,长老们在祖祠等候,濮长新深深作了长揖:“神女。”

    “外面都处理好了吗?”

    长老们一顿,胡长恩不解问:“神女,我才知道这事,为何非要给神主和钟山子民们下清忘咒?他飞升后或许能治好你的身体。”

    “你们从没见过我,”吴瑧麻木地盯着面前虚空处,“他会回钟山,不要再跟他提起我。”

    一步一步走向殿外,中间被人扶了一把吴瑧才反应过来自己摔倒了。

    “苍崇那边我会交代好,切记……”吴瑧把古灵镯递给他,“我从来没存在过。”

    不等胡长恩再问,她用前两天开玩笑要来的空间裂缝符离开了钟山。

    三天后。

    钟延飞升后渺无音讯,每天,吴瑧要花小半天的时间打起精神,出门看一看鹭羽湖,见一见失魂落魄的银娘。

    想他,想水蓝星的父母,想一切。

    大家还沉浸在苍崇一战的悲伤中,也有很多人回过点神,替吴瑧着急,等钟延回来找她。

    秦莫安慰钟延刚飞升需要适应一段时间,让她耐心等待。

    苍梧说钟延一定是言而守信的人。

    吴瑧当然知道,只不过这次是她失信了。

    舍不得大家,但是时候告别了。

    留了一封信在房间,里面说明她给钟延下了清忘咒,请求秦莫他们保守秘密。

    鹭羽湖外的长廊落英缤纷,吴瑧不免回首,来的时候也是这个季节,同样的景致。

    银娘让吴瑧靠在自己肩头,抚着她的背,“瑧,你如果很想念很想念神主的话,用神魂召唤术唤他,我相信他会感应到的。”

    “没事,我和钟延约定好了的,我要回一趟水蓝星。”吴瑧抱住银娘,下巴搭在她肩头,“明天你帮我跟秦莫他们说一声,当面我说不出再见。”

    “你是说,以后你还有办法回来。”

    吴瑧点头:“你忘啦,我可是创世天神。我要回去孝顺父母呀,他们可是跟尘世的人一样,寿命最多百年不过。”

    “可是,你不是说水蓝星的古神还要好几千年才会苏醒么?”银娘紧紧握着她手,“你天神体没恢复,魂力又消耗这么多,怎么回来?”

    “傻子,”吴瑧笑说,“钟延都是真神了,以后想办法接我回来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闻言,银娘总算放下心,“好,我会努力修行,听师父的话悬壶济世,等你回来找我们的。”

    吴瑧用力点头,这些告别的话用掉全部的勇气和力气,再编不出更多的谎。

    来到骈城雪山顶,快入冬的时节,山顶落满积雪,好冷。

    身为主掌神器的天神,自从坠入轮回,还没造出过像样子的器皿。

    吴瑧盘膝坐下,唤出御星双神镜,用奇异笔和凤缕扇的力量将其碎成数份,选了其中一段长条碎镜,身体有点止不住发抖。

    从前没能自尽成功,因为天神本魂,想要在大限来临前通过寻常方式死去,只能用自己的神器杀死自己。

    尖锐的一头对准心脏,血流出来,更冷了。

    吴瑧握紧碎镜,用尽最后的力气插进身体。

    而后手指轻动,原先预备好的大阵顷刻铺满雪山巅。

    以自己为鼎,奉献天神本魂,献祭新天道,神镜、奇异笔、凤缕扇放大数百倍,镜灵从吴瑧体内飞了出来,再无拖尾,低头悲悯捏起轮回咒,三样神器连通暗处的轮回盘,幽光大现。

    血指相合,如骈江无尽涌动的灵韵从骨髓渗出,连湿透的发梢也爬上古老梵文。

    “天覆轮回,奉行吾令。

    诛吾神魂,还复生灵。

    真灵下盼,一枯万古。

    罩定清金,道化复苏。”

    类似的咒语万年前也用过一次,不过这一次,能救更多人。

    顷刻间,轮回盘大震,魂丝所到处,收在其中的死灵随轮回咒飘然逸散。

    吴瑧强撑着即将溃散的意识,看到苏大叶、遭老三、凰丂、芷期……这些熟悉的身影。

    在苍崇一战中枉死的人,他们的魂魄会重新附着在花草灵木、冰川雪雨、腐萤流火上,新体存旧忆,重新入道修炼,他们会带着她的意志活下去。

    神魂消散,□□渐渐苍白透明。

    明明走了很远,却好像一切回到了原点。

    *

    这般献祭下去,吴瑧合该灰灭的,但意识还存在,只不过没有肉·体,好像透明人。

    身处的地方白茫茫一片,不像冥洲,忽的,视角迅速后退,漆黑一片,接着望见点点繁星,宽阔天空。

    “瑧瑧,瑧瑧。”

    吴瑧猛地苏醒,从床上弹起来,“妈!”

    “哎哟,”瑧妈捂着心脏吓了一大跳,“这么激动干嘛?”

    她说着重新坐下,手背贴在吴瑧额头,“还好,小时候啊你每次做噩梦都要发热,这里两年多身体好多了,刚才这一下,妈还以为你又要不舒服。”

    “妈……”吴瑧强忍住泪水,假装鼻塞,抽了张纸巾捂住脸,“我,我爸呢?”

    “睡迷糊了你,”瑧妈笑着催她起床,“不是前面非要你爸下厨嘛,他去做早饭了,也只有你能使唤动吴总。”

    直到瑧母走出房间,吴瑧恋恋不舍地望断她背影,才一遍遍抹着眼泪,心跳极快地找手机。

    翻出世界时钟,悬着的心定下来了。

    水蓝星标准时间

    10月29日星期日

    试了试,没有一丝灵力。

    不管什么原因还活着,这样也好,吴瑧想着钟延,他忘了她,她能回来陪父母。

    直到躲在厕所流干眼泪,瑧妈又来叫了两回,吴瑧才接了盆冷水敷脸。

    “瑧瑧,”瑧妈第三次来喊她吃早餐,“你哪来的镜子挺好看。”

    吴瑧身体一僵,满脸的水淋湿睡裙,冲出厕所,看见刚才被角遮住的御星双神镜。

    也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一个问题,她穿着睡裙。

    两年多前,穿去清金道星的那天,她穿着那个吴瑧的衣服。

    也就是说,她们两个其实是魂穿,可连带着身体体质一起穿了。

    吴瑧不明白,还能这样?

    或许跟她能活下来有关,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

    接下去的人生非常安稳,吴瑧在中心大学任教了一辈子,从清金道星来时什么样,到了六十岁依旧什么样,没长一丝皱纹。

    在灵力复苏的水蓝星这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问题她失去所有的灵力,按理说不能维持年轻的外貌。

    至于叶儿和枯亡星元的人,她打听了一辈子,也没能再找到人。

    还有陆老师也失踪了,时间跟她去海底归墟刚好能对上,那些曾经的人,都渐渐走散了。

    六十岁这年,瑧母既瑧父去世后两年也走了。

    陪父母走完他们的一生,吴瑧真正成了孤身一人。

    要说唯一还剩点旧情的,只有御星双神镜。

    吴瑧抱着它睡下,梦中似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喊她。

    可每每梦醒,留恋的人全都不在了,看着镜中的面庞,吴瑧突然觉得好陌生。

    又过了四十年,回水蓝星已整百年。

    当年休烨神君曾说百年事以秘成,当时对方的眼神吴瑧已经忘了,但能记住情绪,感觉跟她有关,可百年过去了,什么也没等到。

    尽管面容毫无变化,心已经非常苍老。

    处理完父亲留下的家产,终于有一天,吴瑧做出决定。

    像百年前一样,拿一把刀从自己胸口捅了进去。

    这次很决绝,没有犹豫。

    紧紧抱着镜子,陷入沉睡。

    睡梦中,好像又听到遥远的呼唤。

    又是这个白茫茫的地方,视角迅速前进。

    “瑧!”

    吴瑧迷迷糊糊醒过来,反应了好久一会儿,“银……银娘。”

    银娘猛猛点头,她身后站着秦莫、余庆、苍梧、芷期、凰丂。都是记忆中的脸,泪水夺眶而出。

    吴瑧想起身却被按住,银娘柔声道:“你下手太狠了,伤口很深,别乱动。”

    也许独处得太久,吴瑧又反应了好一会儿,“你怎么知道是我自己下的手?”

    银娘笑着哭道:“我从神镜中看到的呀。”

    这时门开了,很轻盈的脚步靠近。

    泪水已经浸满吴瑧眼眶,看不清人,只听见秦莫叫走别人。

    来人俯下身来。

    吴瑧刚复苏的心再次怦然跳动。

    梦中从不曾模糊的,是这张脸。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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