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竹马绕青梅,两小无猜笑语陪。
春日暖阳花影下,誓言轻许梦初回。
红豆南国豆蔻靥,天子一见纳宫墙。
红颜倾国来无影,侯门一入断人肠。
同心殿。
偌大宫墙之内,根根楠木雕刻金龙祥凤。
紧闭的窗边,一个纤细的身影徐徐抬起手指徐徐抚摸窗棂,一缕青丝从她鬓角垂落,不知从何吹来的风轻轻拂过她的微微蹙起的峨眉,随着她的呼吸颤动。
“哒哒——”伴随渐近的脚步,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环住她,“爱妃,为何而忧?”
静静的,褒姒坐在窗边一动不动,像是没听到那句话,身子被透进的斑驳光影切割,一半隐于昏暗,一半沐浴于许久不见的日光。
身量颇高的年轻男子踱步于她身前,俯身,“在孤的寝殿,你是否还在想那个人?”
“呵——”褒姒长长呼出一口气,那气息仿佛一缕轻烟,从她微抿的唇瓣间溢出,“大王多虑了。”
“是吗——”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却似乎无法传得更远,就像他心中的不确定,始终盘旋在心头,找不到出口。
“听闻爱妃一笑倾国倾城,”周幽王带有薄茧的手指轻轻穿过褒姒及腰的长发,“为何不对孤而笑?”
她缓缓别过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淡淡阴影。
“莞然一笑解千愁,云鬓轻摇月色柔。”幽王别过褒姒耳边一缕青丝,“莞字又正好和你闺名同音,孤赐号你于莞,封你为莞妃如何?”
“大王说什么便是,”褒姒双眼微微闭起,“不过一个头衔罢了。”
幽王一笑,笑声很轻,轻得几乎无法察觉,“爱妃,是否还在为孤把你和姒易安这对苦命鸳鸯分开而怪孤?!”
良久,褒姒抬眼望向幽王,“大王是天子,天子怎会有错。”
“天子?”突入其来的笑意如同被点燃的火种,似洪钟般震动了整个庆云殿,“好一个天子,好一个天子!”
随着最后一丝笑声的落下,幽王拂袖而去。
庆云殿。
朝堂之上,日上三竿,一片肃穆。文武百官,伴着香炉中袅袅升起的轻烟,从大殿内鱼贯而出。
“哒——哒——”
白皙如玉的臣子瑾瑜缓缓步至殿中,圣旨在他指尖慢慢铺陈,“天子曰:文武百官,若有方令莞妃一笑者,赏黄金万两——”
朝堂之下,群臣如林,游离的目光碰撞,却不敢妄度圣意。
大殿正中,幽王一把搂过侧边不顾大臣瑾瑜反对带于身旁的褒姒,嘴角微微上扬,却不含一丝温度。
欢颜阁。
夜晚,一个颇高的身影在烛光的映照下拉得细长。床榻边,方才燃起的香料,缓缓升起青烟。
他衣襟微敞,一头黑发以简单的发簪束起,徐徐翻开案几铺满的奏折——
“大王,臣听闻莞妃喜星月,若建摘星楼,必能使莞妃一笑。”
“大王,臣听闻莞妃喜食西南地区巴国的荔枝,若派遣使者送来,必能博莞妃一笑。”
“大王,臣听闻——”
“吱——”刻有鸾凤的阁门被推开,来者望见他却似乎无惊讶之意,只是如往常般行礼,“妾身参见大王。”
“爱妃,”仿佛早有预料,幽王冲上前扶住褒姒,“礼节是君臣之间的,你我为夫妻,何必如此生疏!”
见褒姒渐渐别过脸,幽王一把钳住她的肩膀,凝视着她如同秋水般清澈的眼眸,“方才看到我,爱妃怎尽无诧异?”
“大王日日如此,何须意外。”褒姒淡淡道。
闻言,幽王眉梢微微挑起,仿佛没料道这番答案。
“爱妃是不欢迎孤前来你的寝宫?”幽王不由沉声。
“大王何出此言,”褒姒语气仿佛带了些嘲讽,“整个天下都是大王的,何况这小小的欢颜阁。”
“是啊。”幽王笑的肩膀颤抖,温热而急促的气息拂过褒姒肩窝,“爱妃若真心如此,孤亦死而无憾。”
月黑风高之时,苍穹如同泼墨般深邃,不见一丝月光,仿佛连星星也畏惧这浓重的黑暗,尽数躲藏。
床榻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掩饰不了眼里的冰冷,推开搭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走向案几。
“噗——”杯中余下的茶泼出窗棂。
“啪——”就着方才点燃的微弱烛火,她仿佛写了些什么。
“吁——”一声口哨,她将小心翼翼卷起的纸条捆在从窗缝飞入的青鸟脚踝。
“去吧。”
越飞越远,青鸟渐渐融于夜色。不由的,她似乎失了神。
红日朝升夕落,日子如流水般逝去。
庆云殿。
朝堂之上,奏折散落遍地,群臣无一敢言。
“一群俗物!”幽王手落,案牍一震。
朝服下,群臣指甲嵌入掌心,沿鬓角滑落的汗水几乎浸湿了殿堂。
蓦然,臣子瑾瑜上奏,“大王,臣有一议。”
幽王目光缓缓移向他,只是轻轻一瞥,“说吧。”
“臣本为褒国人,与莞妃自幼相识。”瑾瑜声音洪亮,“莞妃生性喜闹,若大王愿点燃烽火而使诸侯国蜂拥而至,想必莞妃定然为乐。”
“自幼相识?”幽王眼中闪过一丝狠意,“和那个姒易安一样!呵,若此招不奏效,孤必定要你人头落地!”
瑾瑜颔首作揖,““臣遵旨。”
晨曦之下,东方天际线被一道金光划破。
“咚——咚——”
金色的鸾凤双纹绣花随着龙袍在晨风中轻轻摆动,幽王紧握褒姒的手,一步步踏上城墙,不禁忽视了守卫们的纷纷低头行礼。
“轰——”烽火台被一把点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时,也许是半会儿,只要和褒姒为伴,光阴俱流逝的如此之快。
马嘶声、车轮声,蹄踏声,交织一团,熙熙攘攘。
诸侯而至,立于城门,却未觉敌军。霎时,风气云涌般的议论,在城门的回音中显得有些模糊。
幽王一直落在褒姒脸上的目光,忽然捕捉到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几乎是不受控制的靠近她,那么急切。幽王伸出手,轻轻抚摸褒姒笑意逐渐淡下的脸庞,像是在挽留,却又无可奈何。
“哒哒——”一个白皙的身影跪在幽王余光之中,“臣瑾瑜斗胆妄言,依臣之见,些许是烽火不够猛,所以远处诸侯尚未前来——”
良久,幽王微微颔首,如洪钟般的沉声打破寂静,“孤有罪。”
城墙之下,上方沉下的声音,瞬间停息诸侯的议论,“今日燃烽火,非生战事,而为博孤的莞妃一笑。诸位功劳有佳,孤定重重加赏!”
竹林深处。
两个身影静静站在池边,似乎是望着池水中一动不动的丙穴嘉鱼。
月光下,幽王亲昵般搂过褒姒,就着她的手将酒一饮而尽,“今日爱妃一笑甚美。”
“大王何意?”褒姒试图抽身的念头被幽王不动声色的按下。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褒姒低下头,似乎冷笑了声。
“砰——”幽王一把甩开酒壶,捧起褒姒的脸,可那抹笑意似乎转瞬即逝,不留痕迹。
也许是错觉,褒姒似乎轻蔑的瞥了眼幽王,“大王若只是心悦小女的笑,天下可还缺这般美人?”
幽王仿佛一愣神,垂下手,良久才认真道,“孤心悦爱妃一人,孤唯愿爱妃日日欢颜。”
“日日欢颜?”平如止水般的声音带着丝几乎听不出来的讥讽,“大王可曾见被圈养在池中的丙穴嘉鱼欢喜?”
“孤希望——”罕见的,幽王郑重道,“爱妃你在看到它们能减轻思乡之念。”
褒姒抬眼,似乎想透过厚重的云层望见月光,“睹物思人情更切,大王难道不懂吗?”
“是孤错了。”蓦地,幽王展开双臂,一把搂过褒姒。渐渐的,他似乎将自己整个身子都倚在了她身上。
微风轻拂,树叶的沙沙作响也似乎渐渐消失。
深夜,竹林南侧。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一个高大的黑影转过身,似乎有些惊喜,“琬琰,你终于来了!”
快步上前,他想扶一把从竹林缝隙中钻出的朝思暮想的身影,却被不动声色的躲开。望了眼悬着的空空双手,却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撑出一抹笑意。
“大王睡着了?”黑影压低声音。
“你给的药混入酒服下,不久即生效。”
“那就好,琬琰你确定要这么做吗?”黑影似乎有些焦急。
“我们还有退路吗?”
“其实,其实大王也是心悦你的——”
“心悦?是心悦我还是心悦我的笑?”她似乎有些不屑,“一口一个爱妃,我难道没有自己的名字吗?”
“所以——”黑影似乎是费了很大的力才问出口,“你终究还是放不下易安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扯出一抹冷笑,“瑾瑜,明日黄昏,无论对你我都是唯一的机会。”
翌日黄昏,烽火台。
暮色苍茫,夕阳如血。
红日西坠,其色渐深。
身后,幽王紧握褒姒的玉手,一甩——
“轰——”烽火台上,狼烟四起,烈焰冲天。火光熊熊,照亮了四周的山川和大地;火星四溅,犹如黄昏的烟火,绚烂而短暂。
“哒哒哒——”远方,伴随着渐近的马蹄声,风起尘飞,遮天蔽日,似乎连太阳光辉都变得暗淡。
——兵临城下。
骤尔,褒姒仿佛不受控制的往前走,身躯微微颤抖。幽王紧随向前。
城墙壁内,褒姒俯身望下,似乎在寻找什么,几乎要坠下城楼,却被幽王一把抱回。
“你疯了?!”
仿佛是没听到这句话,褒姒倏尔笑了,不是矫揉造作,而是源自内心的欢愉。一抹红晕飞上脸颊,如同春日里绽放的桃花,娇艳而含蓄;又似溪流中的涟漪,温柔而恬静。
笑靥如花,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幽王不禁失神。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豁然,城下一声呼响如惊雷,““周幽王戏耍吾等数次,吾不可再忍!”
“吾不可再忍!”
“吾不可再忍!”
呼声开始在队伍中此起彼伏,如同波涛,一浪高过一浪。战旗猎猎,战马嘶鸣,如同山崩海啸,直冲云霄。
“嗖——”一道寒光划破天际,深深嵌入城楼。
“爱妃——”如同一头受伤猛兽,幽王藏着无尽担忧的嘶吼,穿透宫墙,直冲云霄。
褒姒的目光穿过了垛口,往城下一瞥,仿佛轻轻点了下头,继而向南边跑去。
不知为何,但幽王也来不及多想,一根根利箭几乎擦着褒姒的背落下。
“爱妃——”幽王步伐匆匆,几乎不顾帝王的威仪,龙袍随风翻飞,金冠上的珠帘随着他的步伐发出脆响。
奄忽,他向前迈去似乎即将落下地左脚却迟迟没有落地,久久没有——
“砰——”裹着龙凤和鸣绣纹地身躯重重砸下,汩汩溢出地鲜血染红了箭柄。
愈发模糊地视野中,似乎再无利箭擦褒姒之身而过。
“琬……琬琰——”一口血堵住幽王喉腔,也堵住了他最后的遗言。
战鼓如雷,号角震天。城门在连续不断的撞击下,轰然倒塌,诸侯将领士兵踏碎城门残骸,如猛虎般涌入城墙之内。
夕阳西下,天边晚霞如血,映照着古城的断壁残垣。望着尸横遍野的城池,一个身上溅满血渍的男子轻轻捂住褒姒双眼,环住她的腰,一下斜挎上马,“琬琰,我接你回家。”
“……易安。”褒姒一笑。
一旁,马蹄声急,尘土飞扬。突然,马上的白皙男子猛地一拉缰绳,深深望了眼一前一后地两人,似自嘲般一笑,狠狠别过脸。
“驾——”马肚子被重重一蹬,撒开蹄子消失在扬起地尘土中。
最后一抹晚霞淡去,远山含翠,倦鸟归林。
《史记·周本纪》曰:“莞妃褒姒生性不喜言笑,幽王欲其笑,遂燃烽火数次。诸侯不满,攻破城池,幽王中利箭而亡,而褒姒不知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