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在离蓬莱仙岛最近的人间码头,谢予言望着已经陆续登船的麒麟堂五人,看到他们上船时回望他的眼神,颔首微笑了一下。
黎霄等人也礼貌示意,多余的话在送别宴上都一一陈述,他们与谢予言交流了许多人间与天界的事情,相互都有尽兴,也算不虚此行。
如今,该到分别的时候了。
“我总觉得,还会与他们相见的。”栾灵看着岸边的谢予言宣菁等人,开口道:“或许就在将来的某一天。”
她说着,又看向从昨日开始便又开始不怎么说话的竺音。
竺音平静地望着前方,船逐渐驶离码头,远处的身影在变小,而她的耳边,突然又出现了一个声音。
“真的就这么算了吗?他们欺骗了你,让你遭遇了这么多,却又用一句考验将你打发?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一切都在他们的控制中,明明你可以选择拒绝这一切安排的,是谁让你回不了家,是谁骗了你,又是谁害你受伤,你当真就这样轻轻放过了吗?”
竺音闭上眼:“闭嘴。”
这次听到的声音变成了她自己的声音:“你没有放下,只是因为快要回家,认为自己该跟同伴一起离开,但你真正想做的不止于此,你担心被旁人看出来你的真实想法,所以才假装一切已经了解。”
她的声音冷静又笃定:“所有人都在豁达,你怎么能不假装云淡风轻呢?哪怕你现在想杀人,想得要命,可是这不合规矩,母亲的安排是为了你好,为了让你突破自我,天界的情劫或许不是有意,只是为了让你更深入体验人间,而谢予言,他明明知道一切,但又从头到尾一个字也不告诉你,他明明根本就不认同老师的做法,却还是如此完整地遵守了承诺,他那么聪明,如果想告诉你,其实有千百种方法,可他什么也没说,甚至到最后,也没向你坦白所有的事情。”
“他们可以以考验为名操弄你的生活,你呢?是选择默默接受,还是选择隐忍回家再爆发,亦或是,再做些更冲动的,更直接的选择呢?”
心魔的声音好像只在她的脑海里回荡,竺音知道这是张承在作祟,自从玄剑宗一战,他吸食了太多魔气,相较之前强悍了数倍,但她没想到,他竟然敢憋到在天界边境才爆发。
“你说得对。”
令张承意外的是,竺音在心魔的蛊惑下仍然如此冷静,她开口道:“这不公平,我也有权利选择违背他们。”
她看向心中的另一个自己,箜篌瞬出,拨弦抹杀。
“所以我会亲自解决我的心魔,而你,也终将去天界实现你最后的价值。”
转瞬间,竺音的身影突然从船上一跃而起,背离行舟方向。
“师姐!”
栾灵顿时想冲上前,被司濯一把拉住。
他看着竺音离开的方向,抓住捆住张承的伏魔绳,开口道:“师姐还有事情没做完,让她去吧。”
“可是通行令在进入蓬莱那一刻便失效了,师姐现在回去,一没有与我们的神识通道,二受禁制限制,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黎霄也有些担忧:“师妹向来特立独行,她这样行事必然有她的理由,我们不能一起胡闹,还是先回去禀报给院长和老师吧。”
再怎么说,竺音在人间待的时间也比他们久多了,比他们更熟悉人间的法则,相信她在家门口还要往回走,估计真的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做。
身边没了打打闹闹的同学和叽叽喳喳的心魔,好像安静了很多,但是踏入人间的那一刻,飞行的禁制陡然加身,她收力跳到岸上,单手扶地撑住身体,抬头看向周围。
此时天色已经大变,不似谢予言送走他们时的晴朗早晨,而是下着雨,分不清是黄昏还是深夜,与天界大部分地区都和人间的时间配准不同,蓬莱的时间流逝相较人间更快,所谓的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便是出自于这里,天界若有即将寂灭之神,便会在蓬莱等时间规则不同的空间延续神灵,以待人间百年千年才一遇的大事。
因为它的特殊性,他们普通小神仙不会也不能停留太久,只是经过,但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竺音问了路人,才知已经过去了七天,她先是想坐船去苏州,但想到分别时谢予言已经快要解决修堤的事务,现在想必早已踏上了回京之路。
那么现在她的手上有什么。
竺音掏出无相。
神器,神仙。
早知道谢予言走之前问她要不要拿点东西作纪念的时候,就该找他要几个金锭。
赶路遥远,她不能贸然使用法术,变出最重要的身份证明后,她决定先搞点钱。
江南一带商船繁多,又喜好听琴奏乐,竺音早在之前就观察过,或许可用技艺抵消顺风船费,但是首先,她面临的最大问题是——
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虽然听不懂,但她还是装模作样地点点头,看起来好像听懂了,然后二话不说先用乐器模仿他们的强调来了个即兴,一个听不懂,一个以为对面是哑巴,但也诡异地连接上了信号。
“我要去京城。”
竺音用声音打破对面的哑巴印象,虽然她听不懂,但对面听得懂官话,立马摆摆手,又跟她叽里咕噜说了什么。
竺音没听懂,但她会赌。
“往北边走吗,我可以弹琴抵消船费。”
虽然还是没顺利对话,但她莫名其妙上了这艘以运河航道往北走的商船。
虽然拿着自己的武器,但她还是有些警惕,除了剪了衣角蒙着脸,半夜都依靠冥想代替睡眠,便于防备和快速反击。
尽管如此,有时候弹曲还是会收到一些不太对劲的目光,竺音能感觉到他们的不善,作为一个回来专程就是为了报复的人,她不会放过路上任何一点不善良,看谁不爽,就在曲中暗中施加小法术,让这些人听了就会受自己的恶意反弹。
当然,如果单纯喜欢欣赏她的乐声,他们也会有相应的正面反馈。
竺音给自己的这套小连招取了个名字,就叫曲中镜,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照出什么样子。
这种小惩罚招不来天兵,但足以流传为江湖传闻,最终变成了百姓口中的神仙轶事。
勉强算安稳到了下一段,商船到了终点,但还没到竺音的目的地,她还得找别的船继续往北走,于是又在停留的城镇花了些功夫打工赚钱,想到谢予言从头到尾行事的风格,她也不敢太过突出自己的技艺,免得又要动手惹来麻烦,只是低调有时候难免遭遇冷眼,没关系,她是神仙,她会包容……那必然不可能,包容他们是大神仙才有的格局,她是小神仙,她要报仇,想摔她无相赶走她的同行,吃个面掀人家摊的捕快,还有假意给她船票想拐卖她的人贩,她都一一揍了,赚到钱就马不停蹄继续赶路。
船行到更北的地方,要换乘走陆路了,竺音找了个商队,顺道帮他们看粮,本来一切还算平稳,结果没想到行至一处山林遭遇山匪打劫,竺音不主修体术,人太多施法有点显眼,但也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她的无相是神器,人间武器绝无可能撼动分毫,于是竺音拿着笛子邦邦就打断了数个山匪的铁剑,中间还不小心中了远处弓箭手的一箭,不过没关系,只是沾到了衣角带点皮肤,晚上吹个笛子修复一下。
忍着痛,她还是面无表情地接受了商队的感谢,所幸官道驿站不远,那些山匪退得很快,否则她又得多耽误几天了。
临别前,商队还特意多给了她报酬,感谢她的帮助,商队出手阔绰,接下来的路,她至少不用卖艺为生了,更值得高兴的是,他们还给了她一匹马,有了这匹马,她相信……
路遇江湖人士寻仇,在一家茶馆水里下毒,她的马被毒死了。
看到马儿嘶鸣一声,闭上眼睛,竺音已经很久没体会到这种悲痛的感觉了,这比瑞碧特意想让她经历的那些让人难过多了。
她要杀了下毒之人,给她的小马和茶馆伙计报仇。
因为江湖纷争,又耽搁了一天,马儿也没了,所幸离京城大概只有一百里了,竺音决定走路过去,快的话,说不定不到两天就走到了。
只是她低估了这一路风餐露宿和夜夜冥想的奔波之苦,才走三分之一,她就累得要掏笛子奶一口自己。
走路真累,下次不了。
经历了三天,竺音才风尘仆仆赶到京城,现在不需要伪装,她看起来也已经很不体面了。
没关系,竺音也没有刻意去收拾,尘土是神仙赶路的勋章,他们懂什么。
中间变出的身份证明还掉了,害她再变了一次,幸好入京之前发现了,不然可就要翻城墙进去了,又是一笔不小的法力开销。
进了京城,一切就好找了,她在这里待了那么久,不需要多少时间,就找到了谢予言府上。
不巧,刚好偷听到谢予言出门去了酒楼,竺音这一路早已辗转成习惯,更快接受了要找一阵的准备,但又很巧,刚到酒楼,就看到正从里往外走,正准备上马车的熟悉身影。
谢予言喝了些薄酒,正是晌午后,还有些困意,本是准备在马车上好好歇息的惬意时刻,无端端的,却突然感觉到了一股杀意。
他转过头,无意识看了那边的落魄女人一眼,正要上车,那女人突然朝他走了过来,引来薛焕的警觉。
薛焕正要拦,却发现对方身形诡异地闪避一瞬,眨眼间,已经到了谢予言面前,然后——
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薛焕正要上前,谢予言却抬手示意不用,他已经认出了竺音,不是因为看到她的脸,而是因为她闪躲那一瞬间的法力波动。
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难将那位出尘的仙子与眼前这位需要除尘的姑娘联系到一起。
他转过被她打偏的脸,看向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竺姑娘,从蓬莱到这里,你走了多远?”
他更难想象的,是眼前这位清冷高傲的神仙,在条件有限的情况下,远行千里,竟然就是为了专程来扇他一巴掌?!
竺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你欠我的赔罪,我先收下了。”
她说完,头也不回,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