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欣挑了一家海边的糖水铺,百年老店了,在海市很有名。
她读高中的时候来过几次,糖水铺开在临海公路边上,有两层楼,二楼有一个非常大的平台,坐在二楼可以看海,每天日落时分人都爆满,很多人喜欢来这里看太阳落回海平面下,或来这里约会谈情说爱。
但纪明欣喜欢这里的原因是,糖水铺是24小时开门的,在海市没多少店铺能做到这一点。
张子岚因为工作的原因,9点半晚间新闻节目播完才能下班,约到五六点,又正是张子岚最忙碌的时候。
所以只能在大多数人都躺床的时间里见面了。
这家24小时的糖水铺自然派上了用场。
她坐在二楼的平台,眺望大海,10点多了,除了黑就是黑,什么都看不见,但海浪的声音依旧清晰,临海公路的车流变少,海浪的声音穿透而来。
纪明欣闭上了眼睛,静静的听着海水与沙滩碰撞的声音,自然没发现,张子岚已经上楼坐在了她对面。
张子岚没有开口打扰沉浸在海风海浪声中的纪明欣,这个点的二楼平台灯光并不充足,纪明欣的脸一半被屋里的灯光照亮,一半藏在大海的黑暗中,张子岚仔细的打量她。
剑眉,浓厚又英气,眼睫毛还是那么长,天然的翘起,再往下是小巧的鼻子与嘴巴,又多了些女孩子独有的可爱。
张子岚一直觉得纪明欣长的很好看,因为她的眉眼是俊秀中带有一些凌厉的英气,但唇鼻却又是南方女孩特有的温婉可爱,按理说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放在一起应该是不协调的,可偏偏在纪明欣的脸上,组合成了让她惊叹的作品。
她单手托着下巴,毫不避讳的看着懒洋洋窝在沙发椅上的纪明欣。
纪明欣今天穿的很简单,短袖短裤运动鞋,都有些oversize,按理说应该是有些痞气的打扮,但她的中长发随意的在脑后扎了个半丸子,倒显的更利落舒适了。
跟昨天的火辣相比,今天的纪明欣是中性的,张子岚不禁想,这人真是什么都敢穿,也什么都穿的好。
“你来了”
纪明欣察觉到视线,睁开眼便看到了张子岚还穿着上节目的标配西装,脸上连妆容都还没卸。
一看就知道下了节目直接就赶来了,她有些开心,又有些不开心。莫名其妙的,自己也说不清楚。
“嗯”张子岚红唇紧闭,用鼻腔哼了一声,让纪明欣心里的不开心又多了些。她想张子岚果然还是讨厌自己的,不然,当年也不会那样不辞而别吧。
如同夜晚的海一样,空气也被染上了沉默的气息,谁都没有先开口。纪明欣不敢一直盯着张子岚看,如果说十三四岁的张子岚,眼睛是清澈又明亮的,那么二十六七岁的张子岚,眼睛就是诱人又幽秘的,像个妖精一样,会把纪明欣吸进去吃干抹净。
她撇开脸来,继续眺望平台外黑沉沉的那片海。
“你在明泽涛办公室里,为什么装不认识我”
“没想那么多“
“是没想么多,还是不记得我了?“
张子岚不急,纪明欣退,她便进。她甚至有些好奇,纪明欣,是否还和十三年前一样,会被自己逗得红着脸缩进龟壳里。
“呵,怎么会?我倒是……想忘来着“
可纪明欣没脸红,也没缩回龟壳里,反倒是直视着张子岚的眼睛,冷笑又自嘲得说道。
张子岚躲开纪明欣的眼神,有些不自在的将鬓角碎发拨到耳朵后去,咽了咽口水。
“我魅力这么大?“
纪明欣没再回答了,她是真的看不透张子岚。
“这家的焦糖双皮奶不错,你可以试试“
纪明欣说着便起身下楼去点单,丝毫不敢给张子岚喘息的空间,生怕对面这女妖精又要说出什么惊为天人的话来。
张子岚扯了扯嘴角,在心里叹了口气,背靠在沙发上,双手抱臂看着那人下楼的身影,“这小气的模样,真是一点没变啊,呆子“
等纪明欣端着两碗甜食上楼的时候,张子岚竟靠着沙发椅背,睡了过去。
纪明欣轻轻的放下碗,不敢发出多余的声音,可她屁股坐下的时候,坐垫挤压得声音还是惊醒了本就睡得不熟得张子岚。
“你很累?“
“一边工作,一边离婚,还要一边追债,是挺累的“
张子岚笑了,似乎是对纪明欣的关心有了反应。
“嘴皮子这么利索,我看你还是不够累”
纪明欣没好气的边说边从钱包里数了八百八十五出来,放在桌上。
她原本是想直接微信转账的,可又觉得到底还是要当面道谢才行。过来之前还特意去了一趟南街老巷,找她小姨换了现金的。
可现在她后悔了,就不该跟这个女妖精在这么晚的时间见面的。她怎么会连打盹都那么好看!
张子岚看着纪明欣气的鼓起来的脸颊,不禁笑出了声。
“纪明欣”
“干嘛!”
“当年是你先犯浑的,你别忘了”
张子岚的一句玩笑话,像是戳中了纪明欣的逆鳞一般,她瞬间哑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眼看着刚刚才有了些起色的氛围一下又冷了下去,张子岚赶紧将那份双皮奶端了起来。
“好吃”
“废话”
……
“纪律师对客户都这么凶的吗?”
“张小姐,您是客户,您教训的是,我换个脸哈,您稍等”
……
“纪明欣,我们已经二十六岁了,我们,像二十六岁的大人一样相处,好嘛?”
张子岚放下碗,伸手按住纪明欣握着勺子的右手,眼神带着些恳请的意味。
纪明欣一下子想到了陈村,想到了昨晚……所以,张子岚是因为愧疚,想要……和好?
“唔……现在不就是二十六岁的我再跟你说话吗”
她将自己的手腕抽了出来,耳根在昏暗的环境里红的滴血。
“好,那你能告诉我,昨晚,为什么喝那么多吗?”
“……这个不能说”
说出来还不被你笑死啊,纪明欣在心里狂吼。
“嗯,没事,我听到了”
“!!!”
“你说‘我一定会让你离婚成功的李霞姐’,不知道纪律师对我的案子是不是也是如此?”
张子岚状似不经意的用勺子将自己碗里的双皮奶搅的稀碎,眼神时不时的瞄一眼对面坐着的熟虾子。
“我……当然是,我对每一个客户都会全心全意服务,这一点张小姐不用质疑”
“呵,张小姐……纪明欣,我有名字的”
纪明欣没再搭话了,她现在就是说一万个后悔约张子岚出来,这女妖精十几年不见功力渐长,句句给自己挖坑。明明是她先叫自己纪律师的!
气氛再次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谁都没先开口说话。
张子岚放下勺子,叹了一声气,对这样迟钝又爱犟嘴的纪明欣,她似乎总是无法保持冰冷。
张子岚颓败的身影和那一声叹息,烫的纪明欣心口发苦,她想伸手去抬起那女妖精的脑袋,想问问她,你到底想怎样?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喜欢过你?
“我的当事人,她不够信任我,有一些很重要的信息,她没有提前让我知道。出事的时候,就该第一时间来找我,但她选择了自己隐忍。这一隐忍,便导致了如今的局面来。”
纪明欣先认输了,主动开口,说起了让她耿耿于怀的案子来。
“方便告诉我吗?或者,以别的方式告诉我?你们不是有那个吗”
纪明欣不明所以的眨眨眼,张子岚有些尴尬的继续说,“就是律师跟当事人之间的保密协议啊”
纪明欣笑了,“是有,所以不能告诉你更多细节。”
她觉得张子岚这会特别可爱,原来妖精也不一定是一直妩媚的。
“但是我可以讲个故事给你听。”
她其实确实很想找个人好好聊聊这件事,如果张子岚前面不跟她拌嘴,说不定她忍不住早就开始吐苦水了,但要拿捏好那个度,不能违反职业道德。
“我刚开始做实习记者的时候,有段时间需要自己跑新闻,找新闻”
张子岚靠在椅背上,突然开口讲自己的故事,“当时带我们的老师,会给我们划片区,你负责西街派出所,我负责南街派出所这样。我当时就被分配去了南街派出所。那时候想抢新闻,就得赖在派出所里,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都要去探究一番。”纪明欣听着,脑子里开始想象故事里的张子岚是什么样的
“有一次,南街派出所接到一起报警,报警人称,自己酒后被□□了。我跟着出警民警跑了全程。
民警动作很快,接到报警就赶到现场,那时候嫌疑人已经离开案发现场了,因为我是现场唯一的女孩,所以民警同志请我帮忙,跟着受害者一起去了医院做检查留证。
开车的民警是男性,到医院检查的医生也是男性,我能感觉到受害者的情绪并没有因为突然涌出这么多来帮助自己的人而的到任何缓解。
她一直往我身后躲,要取证的时候,医生让她张开腿,她却崩溃了,躲在检查室的角落里哭。
我跟民警沟通,想看能否换个女性医生来做检查,民警有些不耐烦。
因为当时已经是深夜了,在值班中有资格取证的医生,只有这位男性医生。
于是我拉着受害者的手,让医生取了个帘子来,将自己罩住,不露出脸来,握着受害者的手,坐在她面前,强迫她看着我,也让她眼里只能看到我。”
张子岚说的很缓慢,纪明欣没再呛声,安静的听着
“再后来民警带着受害者回去做笔录。这一环节我参与不了,就一直在派出所外面守着,想等笔录结束后,套点消息,南街著名酒店里发生的□□案,这新闻够我留在编辑部了”
张子岚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我当时满脑子都是要套信息,要大新闻,自然把那个在检查室里崩溃的姑娘的情绪忘的一干二净了。”
她扭头去看眺望黑漆漆的海面。
“因为我那几个月都赖在南街派出所里,跟派出所的同志们关系处的不错,有一个协警,给我漏了消息,说姑娘刚毕业参加工作,才入职一家知名企业,那天晚上是新人团建,她挡不住酒桌文化,被灌了很多酒,之后便失去了意识。
直到在酒店里被痛醒,发现小组长趴在自己身上……”
张子岚沉默了,纪明欣看的出来张子岚陷入了自责难过的情绪里,她有些慌张 “然后呢?”她忍不住追问。
“然后,我就回去通宵把新闻赶出来了,还带着摄像大半夜去拍了酒店,拍了派出所门口,拍了那家公司的门头,虽然节目出后,没有当事人的采访内容,除了南街派出所外,剩下的场所全都打了马赛克,可是这样的事,最能激起人们的猎奇心。
很快她的个人信息就被人扒了出来。”我得到了领导的肯定,进了晚间新闻节目组,又后来没多久就成为了主持人。
我以为,新闻写完,播完就结束了。我以为办案的事情有民警,她已经报了案,事情一定会的到解决。但是,”
张子岚的声音有些颤抖,纪明欣愣住了,她想伸手去碰触张子岚,但又觉得这个动作太超过了,“我没事”张子岚坐直了身子,把脸转向了海边。
“但是后来,那个女孩,跳楼了”她轻轻地说,“因为无法证明自己完全失去了意识,酒店的监控里,她是跟着男人走进房间的,民警几次录笔录,她因为醉酒,每次回忆起的内容多少有些差距,查案的民警渐渐的也觉得她说谎,她的家人觉得这事闹的都上了新闻,太丢人。
她的同事都对她避而远之,没有人相信她。公司也选择了辞退她。而她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张子岚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她叫黄琉婷”
她再次扭头盯着纪明欣的眼睛,“受到侵害的女性,选择报警的人很少,而报了警最终能够伸张正义的人,更少。我们都知道这个道理,你的当事人一定也知道。”
纪明欣红了眼,什么都没说,她知道张子岚将埋在心里已经溃烂的伤口挖开给她看的目的,只是为了安慰自己罢了。
是她忽略了李霞的处境还抱怨自己不被李霞信任,是她没能更有同理心的去想李霞当下的心态,没能更敏感的发掘事态的走向,向李霞伸出援手。
“谢谢你”
有些事情不用说的那么清楚,同为女性,大家对这社会的运行规则全都心知肚明,只是有人勇敢的站起来大喊不公,有人被规则和世俗束缚宁愿息事宁人。
但无论是做出怎样选择的女性,她们首先都是受害者。是被万恶的人深深伤害过的受害者。若可以,纪明欣想做一个能够帮助这些人的人,而不是自怨自艾,以自我为中心认为是自己没能力取的受害者信任的白痴。她冲张子岚笑了笑。
明明初初见面时还在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好像都被海风抚平了她们炸起的毛,竖起的棱角。气氛逐渐变得温馨了起来。
就像小时候她们经常呆在一起不说话,你看你的书我听我的歌,只要待在一个同一个空间里就可以时不时的抬头看着对方傻笑一样。已经长大的她们,竟然也有幸能再找回这样简单的快乐,和让人心旷神怡的默契。
“纪明欣,这些钱你收回去,十三年前我送你一支笔,我们成为了朋友。十三年后,我送一顿酒钱,我们……再做一次朋友?”
张子岚将桌面上的现金,推回给纪明欣,抬眼望着纪明欣明亮的双眼,语气十分的小心翼翼。
纪明欣盯着那些现金看了一会,伸手接过。
“好”
已经十一点多了,纪明欣站起身,“你开车了吗?”她问
“没有,打车来的”
“那我送你”纪明欣笑了。
下楼走到自己的趴赛车前,递过头盔给张子岚。
“什么时候学的摩托车?张子岚看着眼前的摩托车,又看了看纪明欣,惊讶的问道。
“大学,在江市玩了几年摩托,还出了两次车祸,现在已经是个熟手了”
“为什么学摩托啊?”
张子岚熟练的将头盔带上,看着已经戴好头盔的纪明欣问。
“唔,这个也不能告诉你”,纪明欣哪儿能让张子岚知道“是因为你喜欢呀”的答案,她只能把这句话烂在心里。
从容的上车,一米七二的身高骑小忍者,腿长还是绰绰有余的。扭身示意张子岚上车。
张子岚也没客气,熟练的在她背后上了车,趴赛不同于一般的街车,驾驶座下沉,但后座是翘起的,张子岚的身高坐在后座将将比纪明欣高出了半个头,纪明欣拉住她的双手环住自己的腰。
“抓好”
在她看不到的头盔里面,张子岚的唇角弯起,听话的将她搂紧了。
大红色的趴赛在临海公路上划过残影,往市区方向走了,纪明欣突然想起来,她好像不知道张子岚住哪儿?
进到市区,趁着等红灯的间隙,问到目的地,纪明欣反而放慢了速度,她想,这一次,我们又能做多久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