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筝已经许久未曾好好睡过一觉了,日日梦魇不得安寝,她紧抓身下粗粝的棉被,面色痛苦,额前冷汗淋漓,似做了噩梦,却怎么也醒不来。
“筝儿,找到父亲,盼我裴氏有朝一日能够沉冤得雪!”怀中的女子没来得及抚摸她的脸庞,便撒手人寰。
京都大雪,高墙之上银装素裹,高墙之下霎点花红。一向低调的太师府火光潋滟,鲜血四溅,尸横遍地,这一天本该欢声笑语,此刻却无人再能开口道一句“恭贺”。
喜事变丧事,喜丧喜丧,竟是连在了一起。
裴筝一路穿梭在走廊,看着漫天的火光,她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只是在远处看见一柄剑刺向母亲心口时,她瞪大双眸,喉咙嘶哑发不出声。
那一刻,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她,双脚定在了原地,这才发现原来是刚过完十岁生辰的自己,满脸脏污的抱起血泊中的母亲,看着她渐渐流逝的生命,却无可奈何。
咚!咚!咚!
门外传来的敲打声将裴筝惊醒。
她猛然睁开眼,盯着上方床顶缓了好一会才从床上撑坐起,门上倒映的人影提醒了她有事发生,她抹去额头细密的汗珠,眼神逐渐变得冷漠。
打开房门就是一位衣着华丽,头戴金钗的明艳少女双手环胸,对着她趾高气昂道:“裴筝,躲着偷懒啊,后院的衣服快去洗了。”
颐指气使,惯是她裴嫣然的作风。就算穿得高贵,也改不了骨子里的骄纵蛮横,还想混入京都贵女的圈子,可笑。
裴筝不想和她过多交谈,只淡淡应了一声,转身便将房门关上。
“什么态度!”
裴嫣然气不打一处来,对着紧闭的房门伸了伸手,却又不敢真惹得她生气,犹豫了几番,只好对着门口蹿了两脚才离开。
直到听见裴嫣然走了的声音,裴筝才坐回床上一动不动,平复自己的情绪。
自十岁家门被灭,得以幸存的她被二房收留,这里所有人都说自己是罪臣之后,可他们难道不姓裴吗?
所有人都盼着她死去,不过就是因为裴氏嫡长女或嫡长子的名头没有落到他们头上,未来家主的继承人轮不到他们。
她死了,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人才有机会。
可她偏要活着,还要活得好好的!
裴筝坐了许久才起身收拾了一下去后院。
正午的阳光很烈,她才往盆里倒了几桶水就出汗了,将衣服往阴凉地挪去,便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搓洗衣服。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七年,寄人篱下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但并不等同于她低头了,自甘堕落从不是她的信仰,她只不过养精蓄锐,在等一个翻身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她还不知就要来了。
抬头望天,阳光刺得晃眼,甚至有些刺痛,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到脸上,这种灼热的感觉像极了太师府被灭那晚的火焰。
眼前突然出现一抹身影挡住了照在她脸上的太阳,是她那个不争气的妹妹。
她看着心烦,还是低头洗起来衣服,没有理眼前的人。
裴嫣然这回是一点也不生气,而且还有点得意的样子俯视着裴浅的头顶,在她看来这就是狼狈。
她伸出脚踢了一下木盆,水花四溅:“裴筝,本小姐是来通知你,今晚去前厅与我们一同用膳。”
裴筝移了移被她踢歪的木盆,没有回答她。
裴嫣然是个被惯坏的孩子,她是独女,在这个家里父母把她捧在手心里,下人看到她谁不是恭恭敬敬的,唯独裴浅,就是跟她对着干。
看到裴筝这般,她自是要骂几句才解气:“喂,我跟你说话呢,耳朵聋了吗?”
裴筝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衣服起身,一步步走向她。
“你,你干什么?”裴嫣然突然有点虚了,裴筝往前走一步,她就后退一步,“我警告你,在这个家里,我是主子,你是下人,你要是敢对我不敬,别怪我请家法!”
裴筝定住不在往前走,撸了撸卷起的袖子:“裴嫣然,按辈分我比你年长,你应唤我一声阿姐。”
“谁要叫你阿姐。”她一时口快,看到裴筝突然扬起的手,怕是要挨打,赶忙跑走了。
裴筝实在是嫌耳朵吵,这闹腾的妹妹有事没事就喜欢来找她茬,偏生每次还说不过她。
转念一想,她这个二叔怎么会突然让自己去和他们一起用晚膳了,不是从不肯让她上桌吗?
只是不管如何,对她总没有更坏的事了。
夜色已至,管家将裴筝带到了前厅。她到时,裴松清一家已经坐在那了,三人看着她面色各异。
纵然他们待她不好,可该有的礼数不可作废,她还是向他们行了礼:“二叔,叔母。”
裴松清赶忙让她坐下,嘴里连连问候关怀,一旁的沈芝确是满脸的嫌弃。
这些年来,他这个大哥下落不明,长房只留下裴筝一人,他作为老二理应当接管家主之位,奈何总有人反对,只好以她尚小为由暂为管理裴氏。
可他怎能甘心,一个女人迟早是要出嫁的,那时便是外人了,裴氏只有到他手里才是能算裴氏。
裴筝怎会不了解他这个二叔,表面对她嘘寒问暖,可背地里却睁只眼闭只眼,任由她们母女二人欺压自己。
她从来没有撕破脸面,只是念在他是她仅剩的亲人了。
沈芝见裴松清这般虚假得装模作样,嘴里更是没好话:“行了行了,别装了,这么多年了,你待她如何,她心里会没数吗?”
裴松清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转头瞪了一眼沈芝。
沈芝也是个暴脾气,嫁给裴松清以来,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说了算,现在他竟然敢为了裴筝这个死丫头瞪她!
“你瞪我?”沈芝明显是压着怒火的。
裴筝不想继续看他们闹下去,平时看裴嫣然便知道沈芝是个什么样的人了,都是胡搅蛮缠得很。
今日特意叫她来这里用膳,定是有所目的,她率先开口:“二叔今日可是有事宣布?”
此话一出口,裴松清瞬间变了张脸,表情严肃了起来,沈芝也是个会看眼色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等他说接下来的事。
他看了桌上众人一眼:“皇后娘娘要为宸王选一个王妃。”随后又看向了裴浅和裴嫣然,“你们也在人选之中。”
裴筝有些震惊,裴氏从他祖父去世那一刻开始便不再参与朝政,王妃这等身份的人选大多都是世家名门,居然让裴氏参与。
更何况,裴氏现在还有谋害先皇后的污名在身上,哪里有资格参选?
裴嫣然听到此事,眼珠子瞪得老大,一脸不可思议:“宸王妃?我和裴筝?”接着又指向裴筝,“让她去。”
一旁的沈芝急了:“听闻这宸王夜夜笙歌,家中姬妾成群,喜欢流连花丛中,是个风流皇子,嫣然要是嫁过去岂不是难堪。”
裴松清面色有些许凝重,他自是不愿让宝贝女儿去受那般气,可若是成为王妃,有了宸王相助,那他的家主之位岂不是手到擒来。
他将女儿培养至此,也是该为他出一份力的时候了。
裴松清注意到对面的裴筝一直没有说话,便想要探探她的想法:“筝儿啊,你怎么想的?”
裴筝眼眸一转,她还能不清楚他心里那点小九九。
他这个二叔,为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家主之位,说不定心里早就开始打算如何让裴嫣然入王府,好为他铺路了。
她沉着脸看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丝丝怒气,“二叔难道不知道他是你杀父仇人之子吗?”
裴松清黑了脸:“那是皇子,怎可胡乱置喙!”
倒是沈芝嘴巴比脑子转得快,重重拍了下桌子,“住口!当初赶我们出府的时候,裴太师可没想过松清是他儿子,是他自己一把年纪不检点,竟然敢下毒谋害皇后,害得自己满门皆灭,如今我们收留你已是仁至义尽,你以为你还是当初的高门贵女,人人追捧只为献几分殷勤得你青睐,别做梦了!”
裴筝冷冷一笑:“叔母何必动怒,如今这谋害先皇后的罪名怎么都是我们长房背了,我只不过提一嘴,您还听不得?”
谁都可以忘,唯独裴筝,她绝不会,也定不容许自己忘记这灭门之仇。
她的身上寄托着太师府上上下下十几条冤魂的清白。
她已没有心情在待这里,伸手整理了一下衣服便要离开,离开时,她问了裴松清一个问题:“若是我成为宸王妃,二叔可高兴?”
这未必不是她的一个机会,一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