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可恶的。最恶心的东西，没有之一。

    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第二个人能理解，但是我觉得整个宇宙最没道理的事情就是，一件东西大家都认为它怎么样之后，它其实不是那个样子，但是大家还是按照原样对待它。也不全是一个东西的变化，有时候是同时的两个东西。

    就比如，你最爱吃的方便面突然变了口味，或者，买了两包相同口味的方便面，但是第一包很辣，第二包不辣；再比如，我想想……你爸老是打牌，别人就觉得你也打牌。但是我不打牌！我不知道怎么就能被别人代表了。你爸怎么，你就怎么，“虎父无犬子”。妈的，是我自己要出生的吗？这我自己又选不了，这能怪我吗？家就是这样，城市也是。

    我最讨厌那些乡下人说，哎呀，你们城里的孩子怎样怎样。谁这么说话，我就给谁一拳，我操他妈，操他爸，操他大爷。城里人就都是有钱人？城里人就都住高楼里？到底有没有这个以偏概全的必要？你要骂人就骂人，你要生气就生气，能不能别拉上我？我们家里穷得要死，冬天连个集中供暖都没有，睡都睡不着，发烧，流鼻涕。

    农村的贫穷是摸不着的。他们高考分数低，容易被骗，存折里没有数字；他们拥有的机会比城市里少。城市里的贫穷是摸得着的，郊区里的臭水沟，阴暗的雾霾，年久失修、坑坑洼洼、被抛弃的硬化道路。农村的贫穷有其来处，城市的贫穷无处可归。

    我记得，有一次学校里办什么文化艺术节，老师让明天带个小动物去学校，最有钱那个傻逼说他要带他的宝贝兔子来。我又委屈，又不知道委屈什么，生气，但是不知道跟谁生气。我从小就这样。

    我知道家后边那条沟里有鱼，不难抓。我可以说这是我的宠物鱼。

    就那个放了学的下午，一直到晚上，我挽着裤脚，就在水沟的泥里扑腾，脚被泥里的石头割出伤口，手泡的发白，岸边是水舀子，有半水舀的水。我想抓……我当时觉得，我不能只带一条吧？我没钱，但是我猜，这么小的鱼，有钱人肯定不能只养一条吧？所以我想抓十条，就说我去集市上买的。别人要是问我怎么养的，我也不怕，我就说鱼不值钱，瞎养，养死了我就买新的。

    西边的太阳缓慢沉下去。我拼命地抓，泥太滑，鱼也滑，我抓不住它们。眼神要准，动作要快，但是动作一快，水就溅起来，水飞起来，泥就跟着出来，泥出来，就崩到眼睛里。不像平时，水冲冲就好，那天眼睛火辣辣的，手怎么揉都不行，臭水沟里的水我也知道不干净，我不敢拿这个水洗眼睛。我就想起来生物老师说泪水的作用，我就故意边哭边抓，最后眼睛疼的睁不开了，腰也直不起来了，只抓到三条。

    我把鱼放水舀子里，捧着，慢慢往家走，看见奶奶站家门口等我，看见我了，就指我，跑过来，要打我。我就跑，她打我，我拿不住水舀子，洒在地上，鱼都扑腾，没事没事，应该死不了。奶奶看我，我在地上，趴着护着什么，也不问我去干嘛了，冲过来打我屁股：“你玩水舀子干什么？你玩水舀子干什么！我怎么烧水？我怎么做饭？”

    我了解奶奶，她怒火上来不可以顶嘴，你就挨骂挨打就好。我什么也不说，但是心里想。我想，家里一共两个碗、一个盘子，就不能拿碗舀水？就不能去找小鱼，借他家的水舀子用？

    “这，这什么鱼？你个□□崽子，你去哪儿了？这水舀子还能不能用？你说话，以后还能不能用？裤子都湿了，你就一条裤子，明天怎么上学？”奶奶边说边踩死一只鱼。鱼被我从泥里捞出来，现在它也成了泥。

    我看一眼旁边的水舀子，里面有泥，还有脏水，但是没事，冲冲就干净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护住剩下两条鱼。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忍过奶奶的怒火，她发完火，一切就都好了，只要她不生气了，鱼就有了。

    奶奶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们俩坐在屋里面面相觑。我屁股疼，但是也坐着。我不想……我不知道我不想什么。反正就是宁可屁股疼我也要坐着。奶奶的怒火平息了，她累了，但是紧接着，发怒的就是我了。

    我发现家里没有不漏水的塑料袋，我没法把鱼带到学校去。两条鱼，现在还在水舀子里游着，用借来的水舀子做好的晚饭摆在桌上，没人吃饭。我在房子里打圈，怒不可遏。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骂我奶奶。我实在是接受不了，我费尽千辛万苦抓来的鱼，又挨了打，只剩下两条，怎么就最后功亏一篑。我忍受不了，太穷了，太穷了，真的实在是太穷了，我受不了了。

    我就是这么怂的性格，打我、骂我、讽刺我，我全都不怕，我都承受，反正也只是片刻的难受。但是，穷，我受不了。而且，不是农村的穷，他们有地，他们有……是什么合作社吗？现在还有生产队吗？我不知道，但是他们肯定没有我们难。城市里的贫困户，连条鱼都保不住。我要发疯，我受不了这一切。我不想活了，我想死，我不愿意过这种生活。我想过上能随时拿出塑料袋的生活。

    小时候的我还不会骂人。让她去死是我唯一知道的骂人话。我一遍又一遍地让她去死。骂到最后她也没有表情，我也没有表情。

    第二天，我捧着家里仅有的两个碗中的一个上学去了，里面装了两条小鱼。我捧着鱼，进了校门，万般小心，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同意了，但是同意了就是同意了。我不关心为什么。

    我们班的桌椅都靠墙放着，等着老师过来告诉我们究竟该做什么。我看班里有几只小猫，几只小狗，还有仓鼠。我不管他们，自作主张，把两条鱼放到讲台上，等人来看，但是我又是个怂人，并不敢招呼人。同学们都看着我走到讲台上，拿着个碗。但是也就看一眼，就不再看我了。

    教室前门突然被打开。是那个傻逼带着他的兔子过来了。他重重地把兔笼放到讲台上，打声招呼：

    “来来来，大家都来看看我的兔子！”

    一群人都围过来了。我的尾椎突然一阵凉意直冲脑袋。

    他把笼子门打开。我屏住呼吸。

    兔子扑腾，笼子一动，我的碗被顶到了地上。

    晚上回到家，奶奶先吃晚饭，吃饱了，我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