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徐是我的大学舍友,
她起床时,不喜欢扣第三颗扣子。
我第一次见沈清徐是在十七岁。我高一时她读高二。因为一场变故她才与我同班。
当时老师搂住她的肩,对我说:“季霜,这是你的新同桌,快来叫学姐。”我低着头过去,被她拉住手,沈清徐的声音扬起,脸上带着眩目的红,说“你好”。
我当时的感受,或许如现在一样。回忆时自心底涌起波涛。十七岁的话像一场洋流,顺着温热的鱼群裹挟住我,厚重的水波层层叠荡,摁住我的同时又响应我全身的韵动。可我现在自上而下去看,里外都是湿透了的难堪。
即便我们当了同桌,她话也不多。与我接触最多的是她的头发。她的表情常常笼在发丝的阴影里,像薄雾戴在脸上让人看不清。我喜欢她乌黑的发丝,洗完澡后松松垮垮搭在肩上,几缕极细的乱发贴上脸庞,又拂之不去。这时的她走在校园的路上,浑身蒸腾地冒着水汽,却带着夏日干燥午觉的慵懒气息,令我靠上便觉十分安心。
沈清徐,她像秋日的落叶,在空中簌簌地飘着。孤独的,美丽的,又孑然一身。
她父亲是高三的年级组长,胡子留得很长。我没看过她们走在一起,却常常能在办公室里撞见紧张的沈清徐与她严厉的父亲。我们都下去上体育课时,她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揣着手,像袋鼠蜷缩在椅子怀里。我偶然碰见,却深深记在脑袋里。有一次我偷懒跑上楼,她正巧也夺门而出,伴随着挥之不去的烦躁声色。后来在阴暗的教室里,我们相依在角落。她倚着我肩膀,我听着她小声的啜泣。那天她眼睛红红的,泪光如珍珠般晶莹闪亮,像断了线洒落在我脖颈。
沈清徐,她像秋天的落叶,被撕碎后铺在地上。从此我回味生命中每一段有她的经历,都伴着踩踏时的细微触感,不甚明了,却麻木地蔓延我全身,每一寸都在被侵蚀。
我记得她在我身边的吐息,在深夜,大家都睡着时。她坐在我床上,在令人沉醉的橙黄色灯影里歪头对我笑。练习册的封面写满我们紧挨的姓名与天花乱坠的梦想。夜好静,我感觉宇宙都在呼吸。我多希望这一刻暖光像蜡油般凝固在她身上,把她封存住,随时光流转,成为一幅深秋里,只属于我的静谧油画。
而沈清徐,相伴的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她是身边从不缺朋友的那一类人,只是不喜交际。下课时她的身边轻而易举聚起很多人。她坐在位置上,抬头对视一双双热切的眼睛,腼腆地笑。然后在和别人谈话的空隙中,她透过空白看向我,张着口型对我说:“季霜,快回来。”
是这样的沈清徐,是会在我说话时耐心注视我的沈清徐,是让我每一句嘀咕都落下回响的沈清徐,是在犯困时会用手撑住脸,侧头望我的沈清徐,是被发现后笑着承认的她。独独对我落下目光。
我喜欢她的眼睛。是眉蹙春山,眼含秋水。她眼眸的灰是淡冶的远山,是我所望处即心安。
这样的一双眼睛,明亮的,却里外布满忧愁,像是一片灰蒙蒙的蓝天,多情也意味着无疾而终。这样的沈清徐总能拿捏住我,占着我几分的心动发号施令,待在我的记忆里。
这样的一双眼睛,水汽氤氲,十几年后我从梦中惊醒,想起的还是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高考查分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唯一明晰的是电话两侧的狂喜。
我们如愿一起上了大学,还是同一间寝室 。
沈清徐喜欢我吗?我们交往了。
“恋人”这个身份带给我一切微妙的不同。在酒店里她搂着我的脖子向后倒去,我们的笑声湮没在漫天羽毛里。我感觉全身被紧密地包裹住,像空气都在对我示意。
我们在一个很远的城市读大学,像是另一座孤岛,微弱的情感萦系着海那头的地方。这里没有怯怯面对的家人,没有成长的烦恼。有的只是沈清徐,我们能牵着手走在街上。在这里,只有她连接着我的过往。
这样一片净土像遥远的雪国,每次她开车经过隧洞我都有一种幻想。是她搂着我看的《卡罗尔》。
我多希望此时山洞崩塌,将我们砸死在这里,这样当我们的尸体被拖出来时,也还是在一起的。
或许是我太过不安,竟想到以这样的形式成全我们天长地久的浪漫。所以每次经过隧道,我都心虚地闭上眼睛。她俯身亲我,眼睛总是亮晶晶的。我想起她的发尾蹭到我脸上,留给我拂之不去的意乱情迷。
晚上她会挑着灯坐到我的床上。这次我们得以继续描摹高中时被打断的未来。有一天她恶劣地开了个玩笑,说她死了变成鬼来找我。太幼稚了。但我还是丢人地叫上她,哭着看完了《人鬼情未了》,打她的同时告诉她我们要生生世世不分离。
她身体真的好孱弱。
我们每个月要去四五趟医院,仿佛和她待在一起的不是我,是大大小小的病痛。有一天我们去得太晚了,候诊的时候我看向右肩熟睡的人,没来由地惊惧。寂静的长廊里,只有冷白色的灯,地板像凝起一层冰,消毒水味随哭意涌入鼻腔。滴管淅淅沥沥,流下的是我们剩余的时间么?那一截苍白的手腕还时时浮现在我眼前。
但是这倒是虚惊一场。
我们都没有想到,将她从我身边带走的,不是形形色色的药罐,是车祸。我实在是想象不到,那辆车是怎么碾过她的,留下轮胎印的血痕。我感觉天地都倒转。我们那天没有在一起,我站在柜台前帮她挑衣服,就接到了她的死讯。连乞求命运的时间都没给我。
我一个人读完了大四。沈清徐。
你在哪里。我忙完事后总是下意识地开口。这成了呓语。因为她死了,所以有关她的全都没了意义。
好吧,这是我的一厢情愿一番嗔怪。其实我看到的每一处阴影,都落满你的身影。
我做不到,可以一辈子保留她对我的好,又了无悔意地接受她的离开。生者是死者的墓碑吗?倒也没这么沉重吧。
她像一场雨降临在我的生活里,走后给我遍地水洼。我好奇地探上去,发现是她。我愤怒地往前走,发现到处都是水洼。大大小小,倒映出的无处不是她。
我每一天的惨淡生活都是与她的曾经在重映。
我遇见她的时间太早了,她死得也太早了。说到爱,想起她,说到死,还是想起她,她笼罩住我的首尾了!我如何终余年?
我恨你,我毫不在乎地想。闭上眼却是爱。沈清徐。
前几天我又见到了她的父亲。
附:沈清徐高中日记
11月9日
我从未见过有人的美是明媚的。那是流动的,是闪耀的,是潺潺流水乘着阳光在轻跃。像海滩上被埋在沙子里的宝石,熠熠生辉,伴随着水流变幻着光彩,一颦一笑都动人。慢慢地笑起来,世界都亮一下。
季霜今天在二楼对我笑了。
5月
她是我生命里的春和景明。就让这缕阳光永远留在我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