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狭窄、阴暗、不见天日。
我像一只深陷在泥沼的蝼蚁，陷入漫长的沉睡。
梦里，所有人接二连三地离我而去。
醒来时，时钟指向凌晨十二时整。
——【题记：一段没有日期和署名的日记】
***
女子斜靠在车辆后座，眯着眼睛。轿车行驶在崎岖的山路，车身有些颠簸。
与此同时，钟淮的意识成功接入25318副本，此刻的她化身成为一枚蓝色的数据块，轻轻覆盖在女子左眼的晶状体前。
呼啸的引擎和风声袭来。
胶囊舱内链接了智能设备，收到的信息均与重生者同步。换句话说，宿主看到什么，钟淮就会看到什么；宿主听到什么，钟淮也会听到同样的声音。
这可以让规划局更好地观测宿主的状态，接收信息并作出反应。
名叫林蔓君的女子动了动眼皮，睁开双眼。淡蓝色的数据流在她的左眼跳动，钟淮的眼前也随之出现画面。
驾驶座上是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他右手虚虚地扶在方向盘上，左手搭放于敞开的车窗边，悠闲地开着车。车窗外的群山划过，蜿蜒的山道仿佛看不到尽头。
林蔓君低头看了看，自己身着宽松的米色针织衫，身旁是一个深色的背包，上面挂着一顶鹅黄的遮阳帽。
紧接着，前世的记忆瞬间涌入她的脑海。
高中教室里，前世的林蔓君在第一排偷偷把零食塞进口中，抽屉里堆满课本和试卷，讲台上的粉笔灰落在她睫毛上，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回家的路上，林蔓君背着书包穿过晚霞，走到十字路口。
"砰！"
剧烈的撞击声响起，林蔓君的书包摔落在地，落下一地狼藉。
黄昏下，刺耳的刹车声划破空气，女孩的身影被拖得狭长。
痛——
回忆到此中断。林蔓君的额角渗出冷汗。
“……插播一条紧急新闻，今日16时许，位于E市百宜县西南处的盘山公路上发生一起交通事故，造成1人当场死亡。事故地点距离百宜村仅几十米距离，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请持续关注本台报道。交警支队在此提醒广大居民，出行请注意安全……”
是车载电台的声音。
“宿主你好，欢迎进入代号25318－0615副本，我是系统编号30。”钟淮开始尝试与她沟通。
林蔓君骤然抬眼，看到前方的后视镜上露出自己的面孔，只是表情稍显呆滞。
车辆路过弯道，司机猛打几下方向盘，林蔓君的脑袋不受控制地撞上窗户，掌中的手机也被惯性甩了出去。
“啊——”
“小姑娘，你醒了？”风声依旧呼呼作响，司机的声音从座椅前方飘来。
“师傅，你听到什么人在说话吗？”
“你说电台吗？”司机偏了偏头，透过后视镜看到林蔓君，笑了笑，“嗐，没事儿小姑娘，我就是放放新闻听个响。”
说完，他顺手关闭了车载电台。
钟淮开口：“请不要紧张，宿主，我是您的系统。您已进入重生后的世界，只有您可以听到我的声音。接下来我会将相关信息投放到视网膜上，您可以随时在脑内与我进行交流。”
话音刚落，几行字出现在林蔓君的眼前。
【代号25318－0615副本正式开启】
【宿主身份：林蔓君】
【精神值：2.1级】
【任务：到达百宜村，找到引路人】
林蔓君用手在眼前挥了挥，这几句话投影在了视网膜上，呈现在她的手掌前方。
林蔓君没有理会她，转而问前排的司机：“师傅，不是电台，你有没有听到其他人说话的声音？”
“其他人？你是不是刚醒还没缓过来啊？”司机瞥了她一眼，皱皱眉。
林蔓君的表情有些挂不住了。
那个声音说，可以在脑内进行交流吗……
林蔓君试探性地顺着她的话往下在脑海中问：“你是说……我重生了？那我现在是谁？”
“是的，不同时空的人类意外死亡后，一部分人会被选中成为重生者，宿主正是其中之一。”钟淮立即回答，“您仍然是林蔓君，但现在的您是一名记者。您为了寻找百宜村流出的变异花卉种，借采访宣传之名与百宜村村长联络，此刻独自前往百宜村。”
林蔓君的表情逐渐僵硬。
“怎么啦小姑娘？”司机的声音将林蔓君拉回现实，“你怎么突然发起呆了？”
“……没事的师傅，我好像刚刚做了个噩梦。”林蔓君努力快速调整好心态，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他真的听不见这个声音。
林蔓君的心沉入谷底。
“那就好，一会儿到村子里，让他们给你先去找个落脚的地儿歇歇。”
林蔓君“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她还是很在意钟淮方才的话，于是迅速翻身摸了摸座位，翻到了车座夹缝中的手机，摁亮屏幕。
完全陌生的面孔，以及成功解锁的手机。
重生、系统、宿主……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林蔓君一时有些接受不了。但这个自称系统的声音又实实在在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也真的回答了自己在脑海中发出的询问。
真是见鬼。
任由林蔓君折腾了几分钟，她终于没忍住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的，宿主刚刚进入该世界，我将引导您完成新手任务。”
作为“系统”，她对这种情况早已见怪不怪。与部分重生者相比，林蔓君接纳自己“重生”的速度算是很快了。
“……完成任务后可以怎么样？”
“当副本任务完成进度达到100％，宿主可以选择留在当前副本世界，也可以选择回到重生前的世界。”
“我现在需要做什么？”林蔓君深呼吸了几下，在脑海中问道。
“新手阶段，您需要到达百宜村，找到引路人。请宿主对百宜村先进行简要了解，并从您的通讯工具上查阅与百宜村村长的联络记录。”
林蔓君在通讯录中翻阅片刻，找到了村长的联系方式。
从聊天记录中，林蔓君得知百宜村是E市的一处村落，这里生物种类繁多，位置不算偏僻，但山路不太好走，当地的村长听说有记者愿意来做采访宣传，非常热情地欢迎林蔓君到百宜村做客，还为她安排了专门接送的司机。
林蔓君摁灭手机屏幕：“师傅，咱们还有多久到百宜村呀？”
“哦，快了快了。”司机咧开嘴，笑眯眯地说，“小姑娘，你一个人来工作不容易啊。要我说，咱们这破地方能有啥新闻？上个月贾家的老太太被女儿接到城里去了算不算？”
【档案：司机，39岁】
话音刚落，司机的档案信息蓦地呈现在眼前。
钟淮察觉到她的疑惑，随即解释道：“我会将部分有用的档案信息投放给宿主。”
车窗外，绿意不断浮动。司机说的果然没错，不多时，轿车停靠在路边。
石碑突兀地立在路旁，"百宜村"三个字赫然在目。
司机下车、开门、拖出行李箱往地上一扔，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到了。”
林蔓君拎着行李箱站在路边，和司机挥挥手，看他沿着山路扬长而去。
片刻后，林蔓君就看到眼前出现了一行系统提示。
【锚点：百宜村界碑】
“锚点？”林蔓君疑惑。
钟淮没有正面回答，径直继续下一个话题：“宿主现已成功到达百宜村，您可以继续进行下一步任务：寻找您的引路人。”
林蔓君没有再追问，她思索片刻，决定先给百宜村的村长打个电话。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候再拨……”
没有人接听。林蔓君再次拨通了电话。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您所拨打的电话……”
“您所……”
接连拨打了四五个电话，依然没有回应。林蔓君略微停顿几秒，最终决定先自行到百宜村探索，寻找钟淮所说的“引路人”。
午后的阳光正好，但是踏入百宜村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里笼罩着薄纱般的雾气，大片的花海蔓延在道路两侧，留出狭窄的乡间小路。林蔓君走走停停，俯下身看了看路边的植被。
“这是什么花？”林蔓君自言自语地问道，她知道脑中有个声音可以听到她的声音。
然而回答她的不是钟淮。
“这是荼蘼花，蔷薇科的一种，也有别称叫它百宜花。”一个幽灵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靠近了林蔓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好，是林记者吗？"
“系……”林蔓君循声转过头，声音戛然而止。
一个黑衣女人带着宽大的遮阳帽赫然出现，她的檐帽压得很低，长直的黑发随意披散，黑色的口罩遮住大半张脸，笑起来露出半弯的眼睛。一身纯黑的装扮显得突兀又诡异。
【系统提示：精神值2.0级】
林蔓君的精神值下降了0.1。
"欢迎来到百宜村，我是这里的向导。很抱歉穿着成这样来迎接你，我对紫外线过敏。"向导抬头压了压帽檐，声音闷在布料里，“村长早上临时去了县里，我们这个地方通讯不方便，经常没有信号，他怕你联系不上我们，临走之前特意交代我今天下午来迎接你。”
说完，她伸手示意接过林蔓君的背包。
“辛苦了。”林蔓君拢了拢肩带，后退半步，委婉地谢绝了她的好意。
【档案：向导】
【已完成任务：到达百宜村，找到引路人】
自称向导的女人转身，黑色衣摆扫过石板路发出沙沙声，边走边说：“跟我来吧，今晚先安排你住下。"
林蔓君跟在她身后，背包上的遮阳帽在风中轻轻摇晃。薄薄的雾气中，一间破旧的老宅隐约出现在道路不远处。
"那是贾家，村里最老的房子，空置的房间很多。林记者，今晚先委屈你在这留宿，你不介意吧？”
“费心了。”林蔓君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只能机械地说了一句客套话。
说话的功夫，向导已经停在了宅子前。老宅外墙角爬着少许杂草，其中伸出一小片细密的白色绒毛，像是某种动物的毛发。林蔓君歪过头，看到一团白影伸展地趴在地上，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白猫，正在懒洋洋地晒太阳。
看到向导后，它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圈在了脚边。
向导蹲下身，黑衣下摆扫过门口的碎石子。小白猫享受地接受着她的抚摸，舒服地打起呼来。
林蔓君有些懵，她觉得自己似乎也应该友善一些，于是僵硬地蹲下，学着向导的动作，薅了两把小猫背上的毛发。接着，林蔓君弯腰抱起这团软乎乎的小东西，它也顺从地滚进了林蔓君的怀里。
向导笑了笑："丁丁平时很认生的，看起来它应该挺喜欢你。"
哪怕是透过林蔓君的眼睛，钟淮都觉得这个笑容有些瘆人。
“丁丁？这是它的名字吗？”
话音刚落，老宅虚掩的门后传来一个脆生生的童音，回应了林蔓君的问题。
"丁丁是我的猫，姐姐也喜欢它吗？"扎着双丫髻的少女拉开门，歪头笑笑，礼貌地打了个招呼，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姐姐好，我叫贾甲。"
【档案：贾甲，16岁】
【档案：丁丁】
“白猫也有档案啊。”林蔓君在脑海中说道。
钟淮不置可否。
一人一猫的档案信息忽然出现在视网膜上，奇怪的名字莫名引起了林蔓君的注意，她随口问道：“你们家里的大人在吗？”
贾甲忽然卡带一般沉默了，半晌后才继续说道：“爸爸妈妈都去城里务工，奶奶不在家。”
“不在家是……”
林蔓君还想继续问，向导一把记过林蔓君怀里的白猫，顺势说道："贾甲，你先带客人去西厢房安置行李，一会儿安排一下晚餐。我先走了。"
“好……”贾甲如梦初醒般缓过神来，赶紧拉过一旁的行李箱， “姐姐，你先跟我来。”
这是推拒，林蔓君了然，她明白自己大约是问到了什么不便回答的问题，于是不再纠缠，跟上了女孩的步伐。
成功将林蔓君引导进入贾家，完成第一个任务。钟淮满意地结束了自己一天的工作，开启自动导航模式，从胶囊舱中离开。
在自动导航模式下，除了系统无法智能回复外，其他诸如档案录入、引导、任务发放等功能都与平时无异。
快要临近下午五点，日头已经漫过了院墙。庭院里，一个男人的身影坐在石凳上，悠悠地晃着。
“他和你一样，也是暂住在我们家的客人。”贾甲使了个眼色，男人抬起手朝这边挥了挥，算是礼节性的问好。
【档案：易乙，23岁】
“外乡人也是同样奇怪的名字吗？”林蔓君不由得在脑海中问道。
钟淮没有回应，此时的她已经登出了林蔓君的意识。
12系统时12分。
规划局83层。
钟淮端着餐盘路过，看到乱糟糟的一蓬头发坐在餐区里，刘海微微翘起，正在干巴巴地扒拉着餐盘里的食物。
女人是钟淮的直系负责人，也是规划局B组组长——叶亦可。
看到来人，叶亦可停住筷子，面色有些沉重。
“怎么了？”钟淮漫不经心地问道。
身着长款制服的男子正吃完午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接过话茬：“叶组长要停职了，听说这周就会下处分。”
规划局主要分为A、B、C、D四个小组，从A到D组，小组负责的宿主任务难度由高到低，叶亦可作为B组的主要负责人，手里承办的任务基本都是中上难度的等级，如果没有犯什么原则上的错误，很难产生严重如“停职”的处分后果。
钟淮自然是不相信的。
“处分？”钟淮笑着坐下，扔给男人一罐牛奶，“乔嘉，你又跟叶老师吵架呢？怎么张口就是胡说八道？”
“这可不是我胡说，只是你前几天休假不知道。”乔嘉接过牛奶，也没有多说，起身就走，“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一步。”
叶亦可瞥了他一眼，倒也没有多说，只是低下头揽了揽额前的碎发。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钟淮、叶亦可、乔嘉三人是同一批入职时空门的同事，钟淮和叶亦可进入了主要负责引导宿主的规划局，乔嘉则进入了负责安全保障的特检局。
三人关系要好，工作中任务一起参加、互相搭档，生活中也随时一同聚会、活动。但出于工作分工的特殊性，确实存在三人任务不同、无法及时同步的情况。
一个月前，钟淮接到时空门的任务，参加了为期一月的封闭培训，无法与外界取得任何联系。由于保密级别较高，她对叶亦可二人宣称自己外出“休假”。今天第一日复工，还没来得及跟二人了解近况。所以即使这段期间叶亦可在工作上出了什么岔子，她也的确毫无消息。
虽然乔嘉平时嘴欠，但叶亦可这幅不置可否的模样，钟淮还是不由得产生了一丝动摇。
但……这要从何问起？
片刻后，叶亦可打破了二人间的沉默：“……是一个很严重的失误，在被战略局后续跟踪的时候发现的。”
“失误？”
“……我也不跟你卖关子了。战略局那边的小道消息，最近时空紊乱的现象越来越频繁。两个月前，我接到了一个紧急的任务——”
半个月前。
叶亦可再次进入代号27-0001副本。
杨卓君第34983次被boss疯狂围剿，反复回到99关的原点，却只能一次又一次拿起武器战斗。
他重生到了一款不会死亡的虚拟游戏中。
一片光怪陆离的世界，绚烂的废墟中伫立着巨大的门扉，高耸入云，门框上蔓延着金属的光泽，门内霓虹灯闪烁，编织成一片如梦似幻的场景。
偌大的赛博废墟里，一个男人孤零零地出现在画面中央。战甲包裹住他的全身，手臂关节处有不同程度的磨损，漏出机械义肢。
“系统，为什么我的任务又失败了？”杨卓君再次回到99关的门前，问道，“我已经通过了100关的考验，为什么失败了？”
“……”叶亦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我需要通关的关卡数目是100关吗？”杨卓君问。
“是的。”这次叶亦可回答了。
“那我为什么没有通关？！”
“……”
这样的对话不知道已经发生过几次。
叶亦可只能机械地应道：“系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杨卓君的时空流速和时空门不同，在这里度过的一个多月，对他来说几乎已经经过了十几年。上万次的尝试，上万次的死亡，上万次的重生……杨卓君的精神几近崩溃。
他出不去，也死不掉。
为了维持能量场稳定，时空门需要大量汲取重生者的精神值。对于杨卓君这样精神值极度稳定的生命体来说，他崩溃的次数越多，汲取的精神值越为丰富。
在以往的重生者任务中，规划局可以给重生者提供少量的提示，只要提示值没有超过总进度的10％，都会视为普通的数据矫正。但在这此任务中，规划局精心挑选了一批具有更高精神阈值的人类，就是为了汲取足够的能量，以维持能量场稳定。
正是出于这样的任务要求，叶亦可不能再对他进行提示。
按照规划局的既定规则，杨卓君将会在游戏世界中不断“重生”，直到他的精神值突破阈值，完全崩溃，迎来真正的“死亡”。
作为一个维持能量场稳定的工具，“死亡”的终点，便是化为一捧尘埃，永远湮灭在无数时空中。
仅此而已。
但叶亦可面对着近乎发疯的杨卓君，还是没有忍住给出了提示：“请宿主注意，宿主的任务是‘通过所有关卡’。”
即使之前的99关都是通过关卡大门，但“通过关卡”并不直接等于剿灭boss后通过大门。用一种简单的思维惯性模糊人的判断能力，让实验体不断尝试各种渠道，直到找到正确的出口。
【总进度加载中】
【总进度98％……99％】
叶亦可的提示达到了两个百分点。
杨卓君敏锐地察觉到了话外之意，他开始尝试新的破解手段，终于在第35061次尝试时成功通关。
代号27-0001副本圆满结束。
……了吗？
副本结束之后十天，叶亦可接到战略局通知，杨卓君的身体并没有回到原本的世界，也没有留在代号27-0001副本的世界，而是凭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