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临夏听着她的话,更加卖力地挥舞着镰刀,随着镰刀的一起一落,稻穗纷纷倒下。
可不就是干活都比不上小两岁的阿珍吗?阿婆其实没有说错,只是真正12岁的她心思敏感,总觉得阿婆的话里带着刺,是在贬低她。现在想来,阿婆只是希望她趁小多吃点苦,学会勤劳和坚韧,大一些才能少吃点苦头。
还记得幼时的自己常常无故受到阿婆这样的阴阳怪气、含沙射影或责备谩骂,那时总感到非常委屈,反思是否自己不够聪明不够努力,担心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无法理解为何阿婆总是对她干活不顺眼,更不明白为何阿婆对她总有无尽的不满。
好像她怎么做都是笨拙的无可救药的蠢,但此刻的李临夏却没有了儿时的那份委屈与困惑。汗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却也让她心中的迷雾渐渐散去。
无可否认的是,阿婆无止境的挑剔指责养成了她小时候那种卑微讨好型人格,对谁都是满怀期待和小心翼翼。内心自卑,怯弱,与人相处,总不自觉察言观色,怕惹别人不高兴,怕自己没做好,惶惶不可终日。
但如今30岁老阿姨的她,早已不再自卑、懵懂、懦弱和敏感。经历过社会多年的捶打磨炼,李临夏渐渐能够理解,阿婆并非真的刻薄,只是老人家的思想较为守旧,认知有限。
阿婆那个年代的女孩们,从学会走路和奔跑起,就得开始承担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只有极少数女孩有机会接受初中甚至高中的教育,而大多数女孩仅能读完一两年的小学课程。之后,她们便成为家庭中的主要劳动力,负责照顾年幼的弟妹、洗衣做饭、上山砍柴以及下地劳作。等到了十八九岁,便在父母的安排下嫁为人妇,肩负起养育子女、孝敬公婆的责任。她们的人生,似乎从出生就已被规划,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阿婆还曾自嘲过无数次,她算是幸运的了,至少上过几年学,平安长大,顺利出嫁生儿育女。她那个年代的女孩,一出生被遗弃或送养是常事。更甚者,连生命都难保全。那个年代的女孩,能平安长大就是最大的福气。
即使没被遗弃的她们,成长过程中几乎都经历了家人不同程度的责备、打压和挑剔。等稍大一些有了反抗意志,性子硬的女孩,就会迎来更严厉的镇压,而她们被迫采取的唯一反抗方式,便是以牙还牙,反唇相讥。而那些性子软一些,只能逆来顺受,变得沉默寡言,内心却充满了自卑与不甘。
窒息压迫的家庭环境让她们像刺猬一样长大,草木皆兵,随时竖起全身的刺以应对可能的伤害。她们在岁月的磨砺中,学会了用坚硬的外壳包裹柔软的内心。
她们习惯了用严厉的言辞来掩饰内心的温柔,担心流露出温情会让自己显得脆弱。脆弱会让她们想起自己小时候被责备打压的痛苦,于是她们选择用强悍的外表来保护自己,即使那可能伤害到自己最亲的人。
阿婆每每提及曾外婆,总是感慨万千,庆幸自己虽生于乱世,却也能有书读,有饭吃,有家可归。
阿婆的母亲,一出生就被父母装在簸箕扔在菜田角落里,命大活了下来被好心人抱养。但抱养过去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小小的身躯早早就要承担繁重的家务活。曾外婆从未上过学,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到了适婚年龄,便由养父母做主,嫁给了一个老实巴交的杀猪匠,也就是李临夏的曾外公。
曾外公家里七兄弟,家里亦是穷得叮当响,一家人就靠他杀猪勉强糊口。曾外公人虽老实,但是远近闻名的杀猪好手。然而,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即便是手艺再好,也难以改变贫穷的命运。但曾外公为人忠厚,待曾外婆极好,两人虽日子清苦,却也相濡以沫,共同抚养大了几个儿女。只是这贫穷的日子,就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曾外婆的心头,让她一辈子都活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这好不容易建起的小家就会轰然倒塌。
也因此,曾外婆对儿女们的要求极为严格,总希望他们能多读些书,多些见识,别再像自己这般,一辈子都活在穷困与无知之中。这份期望,后来被阿婆传承了下来,尽管方式严苛了些,但那份望女成凤的心,却是真挚而热烈的。
阿婆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下一代身上,希望他们能有一个不一样的未来,不再重复自己的命运。于是,她对子女的要求是能多读书,多见识世界,不再像自己这般,被困在这小小的村庄里,一生都无法逃脱。
可惜的是,纵然阿婆一心期盼儿女靠读书改变命运,但她的一双儿女,都没能如她所愿。儿子李建业,即李临夏的爸爸,十几岁读完初中便远赴他乡打工;女儿李欣兰亦是读完初中便留在身边,虽未远离,却也到了年纪便和本村的青年结了婚,继续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前几年才在造纸厂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算是稍稍改善了生活。
阿婆那一辈的老人又有很重的责任感,若是儿子儿媳或者女儿女婿把孩子交给她们带,她们就坚信必须把自家孩子教得勤快会干活,才算尽职尽责。
传统守旧的观念,让她们这一代的女性认定,勤俭持家、熟练家务、种植蔬菜、耕种田地和嫁人生子是女性生存的基本技能。如果没有这些在农村赖以生存的本领,将来如何在婆家立足?如何在社会立足?
因此,她们把对生活的恐惧与焦虑转化为对孩子的严苛要求,她们在教育孙辈时,往往会不自觉地重现自己成长的影子,用同样的严格标准去衡量下一代。她们深信,只有这样,孩子们才能在不确定的未来生存下去。
她们曾经遭受苦难,但几乎无一例外,当她们长大成人后,又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类人。她们用同样的方式教育下一代,将那些曾经承受过的痛苦和压抑,不自觉地传递给自己的孩子。仿佛是一个无形的枷锁,代代相传,无人能逃。如此循环往复。
但这不能怪她们。
这是时代赋予她们身上的烙印和枷锁。
她们的一生充满了辛勤与奉献,却无法意识到女性同样可以探索其他的人生道路,可以拥有广阔的人生道路,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
她们未曾知晓,真正的教育是并非仅仅是生存技能的灌输。
她们在无形的枷锁中挣扎,却无力挣脱。她们的智慧和坚韧被束缚在狭小的天地里,无法展翅高飞。
这不是她们的错,这是时代的局限性。
作者寄语:老一辈农村守旧女性,往往在传统与现实的夹缝中,默默承受着双重压力,既渴望改变,又无力突破。她们的内心深处,藏着对自由和理解的渴望,却只能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将这份渴望深埋心底。她们的故事,是无数农村女性的缩影,也是时代变迁中不可忽视的注脚。她们在岁月的长河中,渐渐老去,却依然坚守着那份执着与坚韧。
但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九年义务的普及,以及现代文明的洗礼,新一代女性开始有了更多的选择。她们逐渐打破传统观念的桎梏,开始探索自我,追求个人梦想与价值。这些改变不仅体现在城市,也逐渐渗透到乡村,给农村女性带来了新的希望和可能。
但女性命运的改变需要时间,解开这代代相传的枷锁,更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希望所有女孩们都能勇敢打破桎梏,追求自我价值。不再重复悲剧,用爱与理解构建新的家庭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