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

    自从霍将军大胜晏国的消息传来,京中很是热闹了一阵子,明月楼连着几天大摆筵席,几乎喝完了一整年的金华酒。

    喜庆的氛围里,只有平阳侯府一片愁云惨淡。

    四月十五,卯正时分,天方破晓,平阳侯长女陈九筠被侍女叫醒,带着一身比鬼还重的怨气起身更衣。

    檀云手脚麻利地打理好床铺,一转头看见她闭着眼睛,两只手摸摸索索地系衣带,无奈接手:“还是我来吧。”

    陈九筠打着哈欠,眼皮好像有千钧重。

    胎穿来这个世界已经有十七年了,她对古代的一切都适应良好,唯独早睡早起做不到。

    好在她运气不错,穿成了闺阁小姐,家里爹娘开明,兄长宠溺,睡个懒觉不算什么要紧事。

    可今天不行,今天是平阳侯率军戍边的日子,她要随母亲冯悠去城门送行。

    霍将军大胜还朝是喜事一件,但边关不能无人,在议和的使团来京之前,更不能松懈半分。

    率领将士去北边换霍将军的担子,就落在了平阳侯父子身上。

    陈九筠没有什么从政天赋,不敢自恃穿越者的身份插手朝局,对朝中诸事的了解,仅限于父兄在饭桌上的只言片语。

    但饶是如此,她也能察觉到这次戍边的不同寻常。

    平阳侯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做皇后的姐姐,平阳侯府也人丁稀少,娶妻一人,育有两女一子。

    在重视男丁和继承人的古代,把一家子里唯二的男丁外派戍边,皇帝打压之意显露无疑。

    不过陈九筠也没有太担心,平阳侯当了多年国舅,行事稳重谨慎;陈九缨虽然年少热血,也是个机敏知趣的,应该不会出大问题。

    *

    平阳侯和陈九缨昨日就去了军营,这会儿正命行伍清点队列,看见冯悠带着两个女儿过来,便柔软了面色,小跑着迎上来。

    冯悠昨日就哭过一遭,一看见他身上的戎装,又忍不住想哭,赶紧捂住嘴,撇过头去,不敢看他。

    平阳侯心疼地将她揽进怀里。

    爹娘亲昵,三个孩子默契地走到一边,不去打扰。

    陈九缨平日里爬树上房像个猴一样,今日穿上戎装,平添几分威仪,连说话都有大人范了。

    “九筠,九歌,我和爹爹不在,你们都乖一点,不要惹阿娘生气。”

    “我可乖了。”九歌掐着腰为自己争辩,“只有姐姐在惹阿娘生气。”

    “这话你也说得出?”陈九筠瞪大了眼,“前日里是谁打了阿娘的胭脂?”

    “……我就那一次!”

    “那十日前是谁挑嘴耍横,让阿娘骂了?”

    “……”

    九歌愤愤闭嘴。

    怼完了小的,陈九筠又把目光转向陈九缨。

    他谨慎地后退一步。

    “……”陈九筠追上去一步,压低声音嘱咐,“戍边安排蹊跷,谨慎行事,保命为上。”

    陈九缨点头,神色也郑重几分:“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自己和爹爹的。我们不在,家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冯悠柔弱多病,不能操劳,父兄一走,侯府内外,许多事都压在了陈九筠头上,这让他很是担心。

    陈九筠倒没当回事,穿越前她就是开公司的,侯府这些产业,上手并不算难。

    平阳侯和冯悠依依惜别结束,也来到了孩子们面前,嘱咐陈九筠:“我们这一去,五年十年都没个准,你也到嫁人的年纪了,收收脾气,和怀韬好好相处。”

    常怀韬是陈九筠精心挑选的未来夫婿,两人虽然还没定下婚约,但几年的感情在这里,成婚已是板上钉钉。

    这会儿提起他,陈九筠才忽然想起,今天还没见到他。

    昨天说好来送行的,连天天赖床的她都赶来了,他这会儿在哪呢?

    陈九筠笑着应了平阳侯的话,心中却打定主意,等会儿见了面要狠狠骂他一顿。

    婚事还没定就这么不上心,真嫁过去还不知道要受什么委屈。

    平阳侯跨上马准备出发时,常怀韬终于姗姗来迟。

    他跑得衣冠微乱,额前漏下几缕发丝,垂在眼前,殷切地望过来时,显得狼狈又可怜。

    “筠儿,实在对不住,昨夜先生喊我整理典籍,天将亮才小憩一会儿,不想睡过了。”

    这个理由还情有可原,陈九筠想起父亲的嘱咐,不再计较,拿出帕子替他擦汗:“看你跑的,满头的汗。”

    常怀韬欣喜地笑了,顾忌着大庭广众,不敢做得太亲密,只虚虚将她揽进怀里:“筠儿,你真好。”

    一股淡淡的香气随着他的动作扑在陈九筠鼻尖。

    香气微甜,带着点荷叶的特殊气息,是最近玉容坊新出的胭脂的味道。

    她猛地将他推开,眼神已是冰冷如霜。

    常怀韬还以为她在害羞,嬉笑着上前来挽她。

    正巧平阳侯催动马匹启程,陈九筠避过他的手,站到母亲身边。

    大军开拔,平阳侯父子走在最前,很快就被马蹄带起的滚滚烟尘吞没,连背影也看不出来了。

    冯悠哭得泣不成声,陈九筠轻抚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抚,袖中的手指却绞紧了丝帕。

    *

    玉鼎吐清芳,斜光照雾明。

    新研的香气浮动在沉水居,丝丝缕缕,清幽宜人,用不着伙计揽客,便有路过的士人娘子闻香而至。

    香店的生意少有热闹的时候,客人都是三三两两的来,很多老客还要求定期送到府上,更难得露面。

    所以虽然时近傍晚,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店内也并不吵闹拥挤,三两个伙计足以维持。

    陈九筠倚在柜台边,盯着香鼎中袅袅升起的烟气出神,面前的账册半天也没有翻动一页。

    她自小嗅觉比常人灵敏许多,便顺势开了这家名叫沉水居的香店,为了保护嗅觉,她很少用带香气的东西,也极少搽脂抹粉。

    早上常怀韬身上的脂粉香气,绝对不是她的。

    常怀韬名青君,字怀韬,是郑国公次子,除了老实听话以外,没有什么长处。

    这些年,他也确实老实听话,对她百依百顺,更不曾与其他同僚一般流连教坊勾栏,让陈九筠很是满意。

    在这个封建的时代,比起厉害的青年才俊,她更需要一个懂得尊重她的夫君。

    可现在……老实听话这四个字,就要打上问号了。

    斜穿而入的夕光被阴影阻断,一个人站在柜台前,挡住了陈九筠的视线。

    “店里的香都在货架上,结账找前面的伙计……”

    陈九筠没什么心思招待客人,倦怠地抬起眼,不料对上一张俊逸出尘的面容,立即把话吞了回去。

    她赶紧福身施礼:“萧王爷。”

    “我要的香,货架上似乎没有。”祁暄温煦地笑了笑,说起来意,“前几日,我去拜会万佛寺住持灵音大师,闻见他房里的檀香与别处不同,听说是沉水居的香品?”

    “嗯,那是特别调制赠给住持的,店里正好还有一些。”

    王府的单子可算是大生意,陈九筠起了精神,从柜台后绕出来,带着他去屏风后的隔间。

    这里是陈九筠专门给自己隔出来的临时制香室,桌案上凌乱地摆满了制香的原料和工具。

    她尴尬地咳了两声,清理出一小块空地,摆上小香炉。又从一地锦盒中拣出一个,取出香丸放入其中,熟练地从桌脚边摸出火折子点燃。

    随着炉体慢慢变热,微甜、又带着点草木清新的檀香气就飘了起来。

    陈九筠正要开口推销,忽然听见屏风之外有人说话。

    “你找了半天,就是要这个……岚风铃?”

    “你不知道,上次宫宴我熏了这个香,萧王殿下看了我好几眼呢。”

    人生最尴尬的事情之一,就是说某个人闲话的时候,他就在身后……

    陈九筠看向被议论的当事人,却见他气定神闲,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眼中隐有笑意。

    “哦,我说你怎么一听说端午宫宴的事,就着急忙慌出来买香,原来是为了萧王……我劝你一句,他是处处留情的人物,可别当了真。”

    陈九筠心里一个咯噔,忙起身想出去阻止。

    祁暄抬手拦住她。

    陈九筠起得急,差点没刹住一头撞他怀里,她心惊地稳住身形,连呼吸都压慢了。

    祁暄借着这个距离,微微低头凑近,用气音说:“无妨,听听她们说什么。”

    离得太近,祁暄身上的香气扑面而来,是皇室常用的熏衣香,只是……

    隐隐还有一股新鲜的血腥气。

    陈九筠眸光微沉,稍稍拉开距离。

    外面的对话还在继续。

    “我知道,我也不指望什么,只是图他长得好看罢了。”

    “说起来,我听宫人说过,萧王的生母才是世间罕见的美貌。”

    “我也听说了,可惜她早早的去了,连画像也没留下一副……”

    “……”

    这话题太过逾矩,接下来不知道还要说出什么来,陈九筠恨不得没长耳朵。

    她声若蚊呐:“还要继续听吗?”

    祁暄轻轻点头,眼中倒并无愠色。

    好在外面两位教坊司的姐妹也知道轻重,没有说太多,选好东西就出去了。

    陈九筠暗暗松了口气。

    她和萧王接触不多,也就在皇后那里见过几面,还真不了解他,没想到心胸如此开阔。

    若今日在这里的是定王,那句“处处留情”就足以让他大发雷霆。

    听别人讲闲话的功夫,香丸的香气已经被完全激发出来,陈九筠干咳一声,把话题拉回到檀香上:“这就是我给住持的香。”

    祁暄好奇道:“九筠为何要给住持送香?”

    “万佛寺是沉水居的老顾客了,檀香用量又大,每月都是一笔大单,我送些香品,也好维系生意。”

    陈九筠坦诚地笑了笑,说:“不止万佛寺,王府若是要在我这里大批购香,九筠也会特别制香相赠。”

    祁暄点点头,略一沉吟,道:“我正打算在王府修一座佛堂,等佛堂建好,我差人来采买。”

    陈九筠了然,拿起锦盒给他:“那这几块萧王就先拿回去用着,用完了再来沉水居。”

    祁暄失笑摇头:“不了,我不喜欢白收人东西,等佛堂建好再说吧。”

    他不收,陈九筠也不强塞,领着人出去。

    一走出屏风,恰好看见檀云匆匆进来。

    再一看外面天色,下值已经有一会儿了。

    檀云先向萧王见了礼,而后匆匆凑到她耳边,低声讲了几句。

    陈九筠眼中掠过一丝凶光,又飞快收敛起来,扬起一个笑容,问祁暄:“萧王殿下,还有什么需要吗?”

    这是赶客了。

    “没有了。”祁暄知趣告辞,“稍后还有宴席,先行一步,改日再来照拂生意。”

    陈九筠将他送到门口,待人走后,便立时冷下脸色。

    “套车。”

    *

    戌时正,红烛高照,月沉银钩,冷露巷里千家灯火。

    其中一户不起眼的小院,正涌动着脉脉情意。

    翻云覆雨过后,常怀韬又和红枝温存了一会儿,便起身要回去。

    红枝跟着下床,帮他穿衣,柔声问:“郎君,今日不过夜么?”

    “我也不舍得红枝,可是……”常怀韬想起早上的事,摇头叹息一声,“最近事忙,改日再来陪你。”

    “没关系,红枝一直在这里等你。”红枝温柔地抚平他眉间褶痕,微微一笑,“莫皱眉,郎君还是笑起来好看。”

    常怀韬便跟着笑了,他自袖中拿出一支珠钗,动作轻柔地插在她鬓间:“还是你最好。”

    红枝羞怯低头,烛光下眼波流转,煞是动人。

    常怀韬胸中怦动,几乎想改口留下来。

    但最终还是理性占了上风,他整理好衣服,走出这座温馨的小宅院。

    刚一踏出院门,他的余光就瞥见一样不同寻常的东西。

    第一眼看见,他还没反应过来,看第二眼时,冷汗蓦地自额头后背生出。

    一辆低调的乌蓬马车安静地停在冷露巷中。

    它看起来平平无奇,随便哪个举子士人都能租赁代步。

    但不同寻常的是,拉车的是一匹膘肥体壮的战马,装饰在马头上的鎏金当卢,更是镂刻着平阳侯府的专属纹章。

    驾车的人,常怀韬也恰好认识。

    是沉水居的伙计。

    一只素手掀开车帘,疏冷月光垂落下来,照亮了陈九筠冷漠的眼瞳。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常怀韬咽了口唾沫,干笑道:“筠儿,你怎么来这里了?”

    他踩着小凳想爬上马车,一步刚登上去,她的手指便点在了他肩上。

    力道不重,却叫他不敢寸进。

    淡淡的荷叶香气融在风里。

    陈九筠推了他一把。

    常怀韬踉跄着退开。

    她说:“常青君,你以后不要来平阳侯府了,我们一刀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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