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家堡外,晏国将军又在高声劝降。
“等明日投石机运到,你们还能在这破土城里龟缩几时?”
“不如早些降我天国,我皇广纳贤才,以诸位才干,封侯拜将也不是问题,为谁效命都一样,何苦白白在此失了性命?”
“陈蕴都抛下你们跑了,你们何不明智一些,给自己一条生路呢?”
“今日之内开城投降,某可以保证你们平安无虞,等明日我破开城门,诸位的项上人头,我就要笑纳了!”
劝降声隔着墙壁,听得含糊不清,但有几个词却格外刺耳,陈九缨面色发青,重重地锤了一把桌子。
“一派胡言!”
原本他应该在定北庄守着的,但父亲失踪之后,晏国对涂家堡的攻势越发凶猛,几次险些破城。
好在定北庄傍着山谷,方便设伏,陈九缨安排好防线,带着多余的人马过来支援,才堪堪顶住了涂家堡的压力。
但一直僵持下去,落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不论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们都不能坐以待毙,得想办法突破现在的局面。”卢蔚抚着地图,抹去上面的沙尘,“如今军中人心不定,该打一场胜仗了。”
一旁的宁遥守备欲言又止。
“都这个时候了,有话就直说吧。”
宁遥守备叹了口气,说:“昨夜辎军将火铳送到了,我也已经检视过一遍。”
陈九缨眼睛一亮:“好事啊!”
卢蔚也不解:“那你叹什么气?”
守备哼了一声,解释道:“两位才来这边,不知道也正常,这些年边军的火铳是一年比一年次,打不出去的、用两次就坏的都好说,还有炸膛伤了自己人的……这我们哪敢用啊?先前是霍将军去亲自督造了一批,火器营的弟兄才配上了正经火铳,可惜眼下都折损得七七八八了。”
卢蔚瞪圆了眼:“军器局的连这也敢偷工减料!”
想到这背后重重牵扯,守备态度又缓和了些,摇头道:“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
“有难处也不能拿人命开玩笑啊!”
陈九筠拍案而起,老旧的木桌嘎吱一声,桌面上激起一阵灰尘。
刚跑进来的小兵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在门口停了停,然后才进来禀报:“西南方向有一队骑兵来了!”
西南方向?难道是晏军已经杀到后面了?
还是定北庄的防线破了?
众人心脏直颤,忙跑向西南哨塔,纵目向滚滚烟尘看去。
却见那支骑兵队伍扛着支白底黄边的大纛,旗面上绣腾云飞龙,并着一个端端正正的“王”字,迎风而展。
这面飞龙王字旗让哨塔上的军官们都惊掉了下巴。
“王建的旗?他不是在守府城吗,怎么来这里支援了?”
“这才多少兵马,来了也不能扭转战局啊。”
“粗看有个一千多人,晏国不知道有这样一队骑兵,或许可以出其不意……”
正议论着,队伍在城门外停下整顿,四个人未着甲胄,骑着马越众而出。
四个人一动,陈九缨就觉得不对,等那体格最小的人仰头露出一张灰扑扑的熟悉面容,他骂着脏话就冲下了哨塔。
“开城门!放他们进来!”
城门依言打开了一条通道,四人排着队进来,在门口下马,一句话还没说,陈九缨就怒气冲冲地捏住某人的后颈。
“你简直就是疯了!”
陈九筠一边奋力挣扎,一边高声喊道:“我有退敌之计!”
一头雾水的卢蔚总算听到了一个明白词,忙上前护驾:“放肆!快放开贵客!”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众人总算在临时卫所里平心静气地坐下了。
“现在最要紧的事,一是找回主将,二是守住晁北原,避免更多损失。”
陈九筠伸手在地图上划拉了一下,圈住涂家堡、定北庄、戍河堡三个点,这三个阵地一旦破了一个,敌人就可以长驱直入,直捣宁遥。
在以前,这块地皮也确实是反复夺回又失去。
她的手指向东挪动,抵达了一条矮山相隔的栖凤原:“盘凤已然落入敌手,除了你们之前说的攻城器械以外,这里的敌军如果聚拢过来,也是一个难题。”
卢蔚点头,这些他们都清楚:“军师有何高见?”
陈九筠自称是王建麾下的女军师,前来只为献计助战。
她清咳一声,反问道:“不知昨日送来的军需之中,可有床弩?”
守备忙道:“有的,整整十台。”
陈九筠点点头,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墨锭一样的铁盒,然后指指身旁的陆执:“这个东西,加上他,依城而战,晏国来多少人,就能逼退多少人。”
众人皆面露怀疑,只有陈九缨若有所思。
正巧外面又起了叫阵声,他提议道:“露一手?”
陆执点头:“架床弩吧。”
床弩是大型器械,都是拆成零件抬上城墙拼装,守城的士卒轻车熟路,很快就拼好了一台。
只见陆执将黑匣子牢牢绑在箭头,然后撕开尾端的油纸封层,将其中的引线拉扯出来绑在弦上,随后将箭安好,转动轮轴张弓搭弦。
陈九筠在一旁介绍道:“你们见过震天雷吧?这东西和震天雷差不多,只是稍微厉害一点,名叫霹雳雷。”
卢蔚等人当然见过震天雷,也清楚那东西的威力,说实话,听着厉害,实际用起来也没那么惊艳。
但他们还没见过不需要点火的震天雷,忍不住凑上前去细看。
梁隋也起了好奇,强忍着没凑过去,只是微微站直了些,越过守备的头顶去看。
陆执挥手让众人退开,专心观察着外面排开阵势的晏军,对床弩进行调整。
这次运来的床弩不是最大型的那一种,只需要两三个人就能操控,如果用弩的人有经验,就能达到和轻型弩箭相近的精度。
当然,精度提高,折损的就是射程了。
校准完毕,陈九筠抬手捂住耳朵,陆执看了她一眼,拉动机括。
巨大的张力让箭矢如电射而出,携着呼啸的风声扎入毫无防备的晏军之中,随后爆炸声轰然而起,火光与破片撕出血影如雨,战马嘶鸣逃窜,几乎盖过士卒的惨叫。
烟尘还没散尽,下面的怒骂与惨状就尽数呈现。
卢蔚等人目瞪口呆。
只有脚下不断传来的震动,提醒着他们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境。
陈九筠仔细观察了下敌方伤亡情况,点头道:“和我们算的差不多,这东西杀伤力没有那么强,死伤也就在二十左右。重要的是响声和火光可以废掉对方的骑兵,没了马匹,他们的优势也荡然无存。”
好一个杀伤力没有那么强。
卢蔚捏了捏酸痛的脸颊,腹诽,那砸下去伤亡只手可数、基本只能听个响的震天雷算什么?
带来了八箱霹雳雷的陆执一行人被卢蔚几人满脸堆笑簇拥着下了城墙。
陈九缨揪着陈九筠到僻静处,严肃地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来宁遥?”
“来帮忙啊。”陈九筠一脸无所谓地拨了拨额前的碎发,“哦,对了,我偷偷来的,你别把我的真实身份透出去嗷。”
她原本不打算在宁遥露面,只要打着王建的旗号把东西送到,然后带着骑兵在边缘打打游击就行。结果中途听说陈蕴失踪,她对着地图和情报抠了一晚上脑袋,最终决定现身涂家堡。
“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这里的形势……”
“现在这里非我不可。”陈九筠不愿意听他唠叨,直接打断道,“王建在通阳东侧带人吸引晏军,加上涂家堡这里的动静,我再分你一千精骑,你能潜入盘凤,找出咱爹吗?”
陈九缨定住不说话了。
他的瞳仁微微颤动,似是不可置信,又似是在思考此举的可能性。
半晌,他问:“良州府呢?”
“我守。”
“晏国攻盘凤的都是精锐,王建总要留人守良州,他能带多少人?”
“最多一万。”
陈九缨皱眉。
然而不待他反驳,陈九筠又补充道:“人虽然不多,但拆个河堤够了。”
“通阳南面就是晁河,晁河刚进汛期,等你们深入盘凤,王建会命人毁去河堤,盘凤以东百里平原,河水一淹都是泥地,再精锐的骑兵又能如何?”
陈九缨默默无言。
计划听起来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并且涂家堡这里上了新火器,也能吸引一部分兵力。
最终,他还是问了一句:“他为什么愿意听你的?”
“这等危难关头,他若是贸然出兵导致良州府失守,上头一定砍他的头,但若是良州府守住了,平阳侯救回来了,边县局势也平定了,三全其美之局,封个什么伯、什么侯的,都不算过分吧?”
“我问的不是这个……”陈九缨闭了闭眼,放弃挣扎,“算了,我也听你的吧。”
陈九筠满意点头:“那就抓紧时间吧。”
陈蕴还在盘凤生死不知,多拖延一天,生还的可能就降低一分。
翌日,陆执与姜厉留在了涂家堡中,陈九缨带着陈九筠、梁隋,还有那两千骑兵向东南方向行进。
又一日,良州府守将王建率领一万大军出城北上,向着盘凤浩浩汤汤而去,立刻被晏国探子发现,吸引了盘凤晏军的注意。而良州府的府城之上,站上了一道清瘦的身影。
又一日,一批骑兵迅捷地自大军后方穿行,向着盘凤深处奔袭而去。不久,王军阵型被骑兵冲散,正是危机关头,浑浊昏黄的河水伴着滚滚威势奔涌而出,仿若千军万马,将王军与晏军不分敌我冲得七零八落,双方偃旗息鼓,各自回营休整。其后数日,土地泥泞,骑兵无法冲锋,与王军几次试探,都悻悻而归。
又三日,陈九筠照例在府城城墙上徘徊,忽然看见远方烟尘弥漫,紧张观望之时,见上千骑兵疾驰而来,被他们护在中间的人,正是失踪多日的陈蕴。
陈九筠的喜色刚攀上脸颊,又蓦地僵住。
随着队伍渐行渐近,她发现陈蕴的马上还带着一个人。
那是双眸紧闭的陈九缨。
*
七月初五,陈九筠离京已有整整一个月了。
最近朝中气氛不对,祁暄每日十分乖觉地去鸿胪寺上值,点卯从不缺席。
今日下值,他惯例换了身衣服就准备往平阳侯府去,出门的时候正撞上孙木。
孙木一把拦住他,掏出一封信,激动道:“梁隋的书信!”
祁暄一怔,忙接过来小心拆开,待看清内容,又是一怔。
梁隋来信,是通知一声,他和陈九筠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预计半个月就能抵达京城。
除此之外,梁隋还顺口说了如今边县的形势。
眼下盘凤已经夺回,晏军也已从涂家堡撤离,形势基本稳定,秭山就留待后议。
陈蕴没什么大碍,他失踪是因为身中毒箭,与一小队人一起被晏军逼退进盘凤最东边的大山之中,只能一边躲藏一边疗伤,等待时机突围离开。
麻烦的是陈九缨。
他救人时冲在最前,为躲刀锋摔下战马,双腿废了。
祁暄和孙木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孙木幽幽问:“今日还去侯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