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七月入了秋,暑气一丝没消,反倒愈演愈烈,做杂事的婆子们凑一处闲聊,都说长安今年天儿怪,听说竟热死人了。
天热得人七荤八素的,百龄心头还挂着事,因与成昭七夕有约,却不知他能否顺利赶回长安,毕竟是陪王伴驾,自然不能说走就走。且她还不知如何向母亲开口,挑这等扎眼的日子说要出门,阿娘又不傻,必定马上就起了疑心。
再则即便两方顺遂,却也要挑个地方见面,七夕夜虽处处节庆盛况,却并没有解除宵禁,热闹只能在各坊中进行。总不至于叫成昭来家里,在母亲眼皮子底下见面。
少女怀春如是病,心头还揣了这样的烦恼,百龄茶饭不思坐立不安,由是便清减了几分。
杨夫人只当天太热的过,很是担忧,吩咐将府中冬日里藏的冰块只管往女儿小院子里送,又每日盯着厨下精细饮食,务必要变着花样儿哄小娘子入口。如此还不放心,又命人熬了汤药凉茶,生怕她中暑生病。
百龄心虚惭愧,几次三方想骗阿娘,却都开不了口。直到七夕当日,行舟一早去东宫打望回来,欣喜道:“奴在墙根看得许多官员进进出出,又打听到樊典内今日忙得脚下生风,想来太子殿下必定已经回宫。”
百龄当下坐不住了,立马去见了杨夫人,扭着胳膊撒娇,“往年泠音在,还有人陪着我过节乞巧,今年只我一个,想想都觉得无趣。”
又眉开眼笑着试探,“听说莲华寺今夜布彩帐设巨烛,专供女孩儿家乞巧,通宵达旦,不知该如何热闹?咱们不如也去寺里住上一夜,就当散心也好。”
杨夫人正埋头理针线,为远在博陵的儿子洵雅缝制寒衣,头也没抬就拒绝了,“这大热的天跑出去做什么,家里竟不能过节了?阿娘不是女郎,桃符屠苏,满宅子小丫头不是女郎,还少得人陪你过节?不就是彩帐巨烛吗,叫人布置便是。”
立马有懂事的婢子应声要去,百龄一急,嘟了嘴说:“我都闷在家中许久了!您都没过去莲华寺,那千叶白莲开得正好,九层浮屠高入云霄,站在顶上势必整个长安尽收眼底,这些家里可都没有。”
杨夫人懒得听她辩解,兀自做着衣裳,“没有便没有,什么白莲浮屠的,难道还能跑了不成?过几日凉爽些再去。过来陪阿娘坐着。”
百龄又缠磨半晌,见她心坚如铁,顿时生了气,一跺脚就跑了。
杨夫人随她使性,坐在房中不动如山。接下来却不时有小婢子来她住处,着急忙慌的,同她身旁的人说话。
那声音扬得隔了竹帘子都听得十分清脆,一会儿说:“姊姊怎么办好?小娘子用不下膳,水也不曾喝一口”。一会儿又换了人来,“姊姊这里可有药?小娘子像是暍着了,唇白脸黄,心慌冒汗,卧在床上起不来呢!”
杨夫人听得好气好笑,直等到日头将西,才放下针线去看女儿。
一进房门,屋子里闷得透不过气,婢子们个个满头冒汗,百龄背了身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桃红小衫子背心处浸湿了大片汗,大约听到脚步声,身子僵了僵,显见得赌着气。
这是小孩子的拿手戏,同父母赌气就作践自己,拼的就是个你不心疼我就弄死自己的心气。
杨夫人心疼归心疼,怒火更盛,扬声问:“这屋子里冰鉴呢?一个个蠢得狗吐舌头!”急忙有婢子下去重新摆上冰鉴。
百龄只当未闻,杨夫人在床边沉着脸看她一会儿,索性捅破了说:“上次在栖云寺,你就鬼鬼祟祟的,我便知晓你近日没少撒谎。你阿翁阿耶不在家,我这个做娘的还管不着你了!”她怒冲冲回身望两个婢子,“说,你们小娘子平日出去都做什么了?同谁一起?”
桃符屠苏立马双双跪下,屠苏不说话,直挺挺跪着。桃符见夫人真生气了,不敢撒谎,也不想告小娘子状,苦着脸道:“小娘子没做什么,夫人不信就抽婢子一顿吧。”
百龄听见阿娘拿她两个婢子撒气,一翻从床上坐起,兜一脑门子的汗,红着眼气鼓鼓嚷着:“阿娘逼她们作甚?我是撒谎了,难道阿娘往日不曾撒谎?”干脆破罐子破摔,“我就是想要出去见人!阿娘从前还翻墙出去见阿耶呢!”
杨夫人一噎,霎时面红耳赤,“胡说八道的,谁告诉你的!”
“外祖母亲口说的!说你好大本事,阿耶在外面学鸟叫,你就在后园搭梯子翻墙,还叫阿舅们抓一个正着!”
所以上梁不正下梁歪,她至少没一声不吭就翻墙出去。百龄直直瞪着阿娘,委屈地拿手背抹了把眼泪。
满屋子的婢子立马低下了头,不敢露一丝表情出来,杨夫人窘得抿紧了嘴,闪闪目光自觉很失底气,不禁在心头抱怨,“阿娘也真是的,什么话都跟小孩子说……”
又见女儿梗着脖子抹泪,心道好有出息,便又做起强势姿态,“我那时与你阿耶已有婚约,就算见面也没人敢说闲话,你现在呢?做这副样子不怕人笑话!”
百龄仍趾高气扬争辩,“笑话便笑话吧,你们那时根本没有婚约,是阿舅抓着才有的婚约!”
杨夫人觉得一刻也不能待了,指着她鼻子道:“总之你今日敢出这道门,娘就敢打断你的腿!”
她忙不迭带了婢女离开,在房门口险些绊着,出了院门又与行舟险些撞一个满怀。
杨夫人气得二佛升天,身旁婢子立时喝骂道:“不长眼的小猢狲,做什么火烧屁股,差点冲撞了夫人!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就敢大咧咧往里头闯,仔细回头松你一身的皮!”
行舟是来报信的,撞见夫人也骇一大跳,连忙往地上一跪,眼珠子转一圈道:“姊姊骂得极是。奴岂敢乱闯,实在是十万火急寻夫人不着,才往小娘子处来的。”他仰头望杨夫人,“太子殿下驾到,微服私访,正堂上坐着,要见夫人呢!”
杨夫人心头咯噔,随后又恼了,这一国储君也太不正经,竟上门拐她女儿来了!
成昭在堂上坐得并不自在,手心捏一把汗,来时路上鼓的气已散了大半,胸腔里咚咚狂跳,竟是前所未有的紧张。
他此番回长安十分匆忙,严格说来并非为了与百龄的七夕之约。在行宫伴驾时,自然也在心头盘算日期,正欲寻机奏请天子要回长安履行留守之责,却在此时收到了长安、万年二县同时奏报,称今夏酷热,旬月无雨,城中一日之间竟有数十人暍死,病者无数。
天子是十分关心民生的,闻言大痛心,惭然道:“黎庶暍死,朕却避于行宫,朕躬有罪。”
这岂能是天子之罪?太子与宰相纷纷请罪,天子遂命公孙弘等人斋戒祈雨,而成昭也奏请即刻回京理事,天子允许,又拨侍中高存真一道回京协理。
回到长安已是昨日三更,成昭连夜召了东宫诸僚并京兆及二县令入宫询问详情,得知死者多为老弱及冒暑劳作者,遂下令出内府及东宫藏冰供老弱之家。无论官民暂停工事,有需揾食之差役民夫,皆有官府出资给食。
又令太医院即刻调制疗暍之药,倍增城中药棚水棚,长安诸坊及周县务必送药食至户,尤其是矝寡孤独之家,每日需派人登门看顾。
又带了人往平民稠集的坊中巡看慰问,忙至日暮方略进水米,闻二县来报今日并无暍死者,才稍稍放下心来。
此时想起百龄当日在莲华寺中一双闪烁着期盼的妙目。
樊无花有心劝他休憩,成昭却吩咐他去莲华寺借一禅院,自己净面更衣,便朝公孙宅中来。
杨夫人迈进门,见太子果真孤零零一人坐在堂上,欲行大礼,成昭却先起了身,叉手谦恭道:“夫人不必多礼,成昭此来冒昧,夫人今日但以子侄视我。”竟一揖到底。
杨夫人哪敢承受,连忙侧了身避开,嘴里说道:“殿下折煞妾身。”仍要照规矩参拜,如此来回辞让再三,杨夫人才罢了礼数,随他各自坐下。
杨夫人对他此番来意心知肚明,但不免还是要说一句,“家翁与拙夫俱在行宫伴驾,殿下鱼服降临不知有何谕令?妾母女二人妇道人家,久在深帷不识礼数,惶恐怠慢不周。”
成昭半分不端架子,和颜悦色的,语气也温软,“夫人不必惶恐,我这回来是为私事,想请夫人通融,许小娘子与我一聚。”
呀,饶是心里做足准备,杨夫人也不防备他一来就说得这么透彻,果真这龙子凤孙的脸皮,厚起来非常人所及,讨人家女儿也这么理直气壮的。
她也是个直爽性子,不惯弯弯绕绕,当即作色道:“殿下令妾子侄相视,妾就直言冒犯了。这世上但凡做母亲的,没有哪个放心叫女儿没名没分就同男子过于亲近。原先是我失职,纵得她三番五次没有规矩,传出去我公孙家还有什么颜面?我这里尚惕惕自省,殿下竟登门堂而皇之问我讨起女儿来了!”
成昭叫她说得理亏 ,但又势在必行,想来唯有以诚只上,索性站了起来,当真摆出晚生后辈的恭顺姿态。
“夫人所言在请在理,成昭在此赔罪。”他又作一揖,杨夫人偏了身子沉着脸不受,成昭说,“不敢隐瞒堂上,成昭对令爱确有关雎之求。孔子删诗犹存郑卫,只因男女相悦本是人之常情,圣人尚能体察人心,夫人作为过来人,想必更能以己度人……”他这时候笑了笑,“正如往日在公孙侍郎集中所读梨花诗……”
杨夫人暗觉不妙。
果不其然,他缓缓吟诵:“梨花院落碧窗纱,碧窗纱内人如花。如花吹雪过墙来,愿携梨花到天涯。”①
杨夫人脑袋轰一声,满脸充血。
这首诗没写别的,正是写的昔日她翻墙与公孙止幽会的场景。
晋昌坊近长安南边启夏门,远离皇城,已靠外城郭。原先荒烟蔓草,并非繁华地,因修了莲华寺,才渐有商贩旅舍入驻,至寺成日,已然人烟浩稠。
莲华寺占一坊之半,佛像幡华尽出大内,林泉形胜冠绝京华,文人墨客闻风而至,近因传出皇后译经功德,更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而七夕当夜,又有年轻男女相约而来,据闻竟是为沾染帝后鹣鲽情深的美意。
杨夫人在车中看到这副热闹景象,憋得发闷,别人家女儿虽也叫郎君勾引出来,未见得谁把当娘的一并胁迫出来的!
太子好生狡猾,念了那首诗就朗月清风往那里一站,装得淡泊无辜,实际专看她窘得说不出话。
杨夫人心头恼得牙痒痒,她辩无可辩,自己当年比女儿还要奔放,说来都是公孙止那老不羞的错,没脸没皮,什么诗都敢往集子里塞,生怕别人不知她翻墙的事。随后又暗叹小两个当真天生一对,连拿捏她的手段都如出一辙。
成昭这时又恰如其分地给她递了个台阶,说:“夫人不放心也正常,我在莲华寺中借了处禅院,夫人可带娘子去住上一晚,只当透透气。我与她只说一个时辰的话,届时毫发无伤送回夫人身边。敢以先母之名起誓,必定发乎情止乎礼,不为仲子逾越之举。”
这一通半兵半礼的连环拳打下来,杨夫人晕头转向的,醒过神已带了女儿出来,跟在太子车后往莲华寺去。
她不甘心看一眼女儿,粉嫩嫩,娇滴滴,俏生生一枝花骨朵儿,仙女儿来了也得让她几分颜色,那个男人忍得住不出手?
她不放心,想后悔,车子已经到了莲华寺,一步不停地往里面走,直停到了禅院门口。
樊无花和主持慧实在门前等着,杨夫人才叫婢子搀扶下车,尚未来得及反应,便有一群伶俐的女郎围了上来,簇着她往房中去了。
寻常禅房通常简素清冷得跟雪洞子似的,这里花团锦簇,绣屏软榻,装饰得极是精致温馨,还摆放着大块雕成连绵山脉状的冰山,一进门,就恍如进了个福地洞天。
那群女郎皆作宫人装扮,一个个貌美健谈,七手八脚按着杨夫人坐在榻上,舌灿莲花地说什么“夫人与娘子站一起,竟不似母女,乍一眼只当姊妹呢”之类的话,叫杨夫人片刻无法分神,连问一句女儿的空隙都没有,随身带来的婢子们也叫挤到外边毫无用武之地。
不片刻又上了素膳,杨夫人到底心神不宁,少用两口便叫撤下。到底宫中出身善于察言观色,立时有一名团脸宫人上前,说自己是医女,自荐为夫人松散筋骨,一通拍打揉捏后,果真筋脉全通浑身舒泰。叫杨夫人不免忘乎所以,好半晌才想起来,这些是拿女儿换的,心头才又懊恼起来。
而成昭和百龄此刻并肩走在通往宝塔的小径上,远处有先语生,越显得此间清静。两个人沉默走着,四周是被暑气蒸得醺醺的草木,枝枝蔓蔓,不时勾住衣裳和披帛,于是越走越近……彼此都有些沉湎在这含蓄的幽情里,竟一直没有说话。
她方才一下车,就见他定定看他,虽没有开口,眼里漫漫都是话。
他今日是着意微服,宽袖青袍的腰间只系了条黑腰带,代表身份的般般件件都收了起来,比平时看着更素,也更雅,一阵柳梢风似的清俊。那时她的心就开始乱跳,越是这样遮掩的行事,越是叫她不由自主往“幽情”二字上面联想。
日头终于沉没下去,天光一黯,人间的光却逐渐蔓延开来。百龄看到远处高塔上有人开始点灯,灯笼一盏一盏亮起来,每亮一盏,她心中就雀跃一分。
她垂眸看向一旁几乎和自己的衣裳融在一起的广袖,突然又不安起来。担心自己身上带了汗气,又担心汗水濡花了妆容,又突然疑心阿娘派了人来定梢,于是小动作不由自主多起来,咬着唇频频回首张望。
两个婢子遥遥跟在十步开外,见自家娘子做贼心虚的模样,不禁双双感叹,桃符道:“娘子这是想图谋不轨啊。”屠苏深以为然,瞪圆了眼睛警视四周,一旦娘子开始不轨,万不可有闲杂人等突然出现搅扰了气氛。
成昭心中一池春水早乱,忍不住轻笑了问:“你在看什么?”
百龄实诚答道:“我看可有人看我们……殿下不担心吗?若叫人看见,你要如何向陛下交代?”
成昭心中柔软,略一探手,就将她一只小手握在了手心,“便只好如实向阿耶说,我有了心仪的太子妃人选。”
话说得轻松,说完后却有些慌了。情窦初开的人,拿捏不准言语,不知自己是否有失分寸,这样要紧的事这么草率地说出口,会不会叫她觉得冒失,觉得自己不够敬重?但她只微微低了头,琼脂润玉的耳廓晕起一抹红,他安下心来,又忍不住欢喜激动,手心于是竟冒了汗,汗津津,滑腻腻,下意识便攥得更紧。
来至塔下时正要迈步入内,突然闪出个人影,行了礼,不抬眼睛,望着地面唤一声“殿下”。
成昭蹙了蹙眉心,这是他的人,若非要紧的事,不该这么没有眼力,只好暂时撒了手,对百龄低声交代一句,便带人到一旁芭蕉后面说话。
那人从怀中掏出份奏报呈上来,说:“高相公派人送来东宫,请殿下务必过目,他才好递往行宫。”
这次回京,天子命高存真协理,固然是想有个稳妥的人辅佐儿子行事,以免出什么差错,未必就没存几分监视之心。成昭心知肚明,做的事越多,被人捉细处的机会就越多,因此他对高存真,多少也有些防备。
这几年天子对东宫生了忌惮,朝臣大多在天子心中分了类,高存真是几位宰相中,唯一一个在君储之间摆得不偏不倚的人,这中间的分寸不好拿捏,能做到百般均衡,本身就说明他胸中城府。
这时候把奏报给他看,实际是在向他示好,一面是委婉提醒殿下行事慎重,一面也是在暗示自己对东宫用心坦荡。
成昭沉吟一下,并没有接那份奏报,吩咐说:“你回宫去,叫人知会高相公,说本宫生受他的好意,请相公一切秉公便是。”
百龄独自在塔下等待,有萤火虫绕着那丛芭蕉飞舞,一盏盏小灯笼似的,看得她入了神,突然有人影凑到眼前来了,那人倜傥行了一礼,道:“某荥阳郑果,幸会娘子。”
百龄懒懒垂下眼不理,郑果显然并没有放弃的打算,借了朦胧远光悄悄打量一番,越发温润有礼起来,柔声说:“某没有恶意,见此处人少,娘子孤身在此,恐惹上轻薄之徒。”
百龄听了几乎失笑,他越发高兴了,问:“娘子是在等人还是迷了路?若是等候家人,某愿在此守护娘子。”
他又说:“干等着无趣,某变个花样给娘子破闷。”说着手从背后伸出来,竟凭空多了枝红艳艳的玫瑰。
他得意将玫瑰送到百龄眼前,期待她惊喜表情,百龄睨他一眼,余光则扫到成昭匆匆回还的身影,忍不住笑了笑,笑得郑果目眩神迷,却听她嗓音甜甜美美,“我在等候郎君,喏,他来了。”
郑果变了脸色,顺她目光一看,果有男子匆匆过来,当即大窘,说一声“叨扰”,便要登塔去,却被门前一守塔僧拦下,合掌请郎君别处游玩。郑果只好又折身回来,正迎上一双刀似的目光。
暮色中那男子身形修长,便是看不清容貌,一身气势也有些瘆人,郑果不敢滞留,悻悻摸了鼻子落荒而逃。
成昭将他背影盯出个洞,不想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光阴,但心头憋了股无名火,十分不顺畅,重新将百龄的手捉过来攥紧,一言不发带她进入塔中。
楼道里头闷,他更闷,不说话,醋味儿漫天。
百龄没见过他生闷气的模样,气鼓鼓仿佛小孩子被人抢了果子,耷拉着嘴角,垂一双长睫毛,只知攥着她手一步步往上面走。
她觉得好玩极了,存心想逗一逗他,于是叹息说:“方才那郎君好有神通,一闪眼就变出朵花儿来。”
成昭轻哼,“雕虫小技。”他一本正经要拆穿那人骗术,“……往日有杂耍艺人元宵献艺,我看得真切,那花原本就藏在袖子里,只是动作快而已,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本事。”
百龄故作遗憾,“可那花好看……”
成昭憋了气,将掌心紧紧一收,越发酸溜溜,“东宫后院奇花无数,区区玫瑰何足挂齿!”
百龄险些绷不住笑,“后知后觉”地问:“殿下不高兴?”
成昭捉意昂首挺胸,淡泊看她一眼,“没有不高兴,本宫很高兴。”
本宫都出来了。
百龄抿紧了嘴,半晌后忽然漫不经心道:“狡童子都,匪我思存。”
他稍稍僵了一下,回眸看她,粉颊星眸,含喜带嗔,心中那份憋屈顿时冰消雪融,化成溶溶一片月光,勾了嘴角回道:“蔓草蒹葭,实获我心。”
此时已至塔顶,天地突然开阔,二人站在栏前弥望,天上星河璀璨,人间灯火烂漫,他们就立在这天地交辉之处。
高风吹她如梦,双鬟袅娜,羽衣蹁跹,在灯下影影绰绰,像隔一蓬雾看莲。他不由伸出了手,将这朵莲花拢在了怀里。
她环住了他的腰,闷在他胸口低声道:“我想那女郎是欢喜的……”
“什么?”
“将仲子兮。他攀树逾墙来看她,她应当是欢喜的……”
她仰起娇艳的小脸,微笑,然后轻声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成昭心中狂跳,两手与之交错握紧,“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执子之手,与子成说。”②
他忘了自己对杨夫人的承诺,低下头,轻轻覆上了红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