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回到虞家的第一天起,就有人告诉我,宁可得罪龙椅上的小皇帝,也不能招惹信阳皇族最尊贵的掌政公主。我从前不屑,直到后来见到你高坐在珠帘之后号令百官,才知道世上真有金尊玉贵、风华气度皆不让须眉的女子。”
“姜翕如,我曾那样地敬佩过你。”
风雪过后,青崖山尸横遍野。
无边的雪色掩不住隐隐透出的殷红,姜翕如拄剑半跪在地上,身上遍布的伤口正向外汩汩涌出鲜血。
越过眼前涌动着恶意的嘴脸,它微微偏头,望向远处连片的马车之间象征着世族权力与富贵的徽记。
信都裴氏、江州虞家、朔州崔府.....信朝内外数得上名号的名门望族几乎全聚于此,撑着伞站在漫天风雪之中,履下是仙谱楼人残缺不全的尸首。
姜翕如视线扫过,眼神躲闪间,一晃而过的也有不少曾经在她面前俯首帖耳的熟悉面孔。
“虞若芙,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人群之中,一名衣袍上绣着团团金牡丹的年轻公子冷着脸打断。
“姜翕如,仙谱楼已灭,你再无复起之力。与其受尽屈辱折磨而死,还不如把十二辰令交出来,我以谢家门楣起誓,必会保你姐弟二人性命。”
“十二辰令根本不在这里。”
虞若芙踢了踢脚边残破的尸体,淌血的匕首挑起她光洁如玉的下颌,毫不掩饰对眼前美丽面孔的嫉妒。
“为了劫走姜琮,阻止陛下拿到赤阳玺,她将仙谱楼的所有堂主都带了出来,可见根本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又怎么可能把十二辰令带在身上?”
匕首没入肩胛骨三寸,一道剧痛轰然炸开。
她面上笑着,手中匕首却毫不留情地在伤口内搅动,恣意欣赏昔日高贵的公主冷汗直流,却紧咬着牙关不肯痛呼出声的凄惨模样,露出近乎疯狂地快意。
“不过我很好奇,你们姐弟关系究竟是何时好到这样生死相依的地步了?”
“当年的皇太女何等孤傲,却因为一个弟弟的出生被赶下了刚刚坐稳的东宫之位。自从姜琮出生后,你何曾正眼瞧过他?如今孤注一掷前来送死,究竟是为了什么?”
虞若芙嗤笑一声:
“不会真是为了那点可笑的血脉之情吧?”
手中长剑坠地,穿过眼前模糊的白雾,姜翕如望向了他身后角落里讷讷不言的姜氏宗亲。
他们曾那样地趾高气昂。
她的父皇一手提拔寒门,一手分隔世家,缔造了信朝最辉煌的中兴盛世。
她的母后虽出自名不见经传的末流世族,却生下了宫中唯二的两个孩子,凭借生育之功,在一众出身名门的贵女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作为很长一段时间中皇宫里唯一的孩子,姜翕如自小在王皇后的凤阳宫中长大。
三岁开蒙,五岁出阁读书,十二岁拜入行丘子门下。十五岁学成下山那一日,鸾驾开道,百官奉迎,信都百姓正阳街围得水泄不通,争相一睹当朝皇太女的风采。
她的命运在第二年急转直下。
宫中惊雷乍响,在先帝五十岁寿诞之际,虞贵妃再次有孕,并于次年生下一名皇子。
姜琮毁掉了她对交泰殿之上、那世间至高之位的所有幻想。
从他出生的第一天开始,所有人都告诉她要谨守女子本分,不要再生出不切实际的妄想。
在付出了自己全部的心力之后,她又成了一名公主。
所以,即使他蹒跚学步时,伸出肥圆的小手摇摇晃晃地向自己扑来,姜翕如也只是冷漠地转身,任由他跌倒在地。
她曾怀着最为恶毒的心思,希望姜琮消失在世界上。
可后来,姜氏几尽覆灭,那些从前仗着皇族之势趾高气昂的叔伯宗亲如鸟兽散去。
只剩下昔日里和她水火不容的弟弟。
“你该不会真把十二辰令交给了姜琮那个废物吧?”
想到到这种荒谬的可能,虞若芙的嗓音里染上毫不掩饰的讥嘲。
“当年朱雀门一变,若非他亲手将调动金麟卫的虎符交给了陛下,我们怕也没有机会看到你如今这副模样。说起来,他似乎一直以为陛下对你念念不忘,一门心思想要将你迎回来呢。”
衣上的血迹渐渐干涸,将身上的麻衣染得更见暗红,姜翕如眼前恍惚浮现出当年压垮姜氏王朝的变乱。
世家借黄河决堤之事向姜琮发难,她带着仙谱楼十二堂奔袭而来时,朱雀门外已是尸横遍野。
那个不爱上朝、从来只爱研究机关术数的弟弟将赤阳玺塞进她的怀里,眼里尚且噙着泪,手中却一刻不停地打马向相反的方向跑去,单枪匹马地引开了追兵。
十三岁少年稚嫩的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坚定:“阿姐,我知道自己没用,本不配当皇帝。但既已坐上这个位置,能够以身殉国,也不算堕了姜氏先祖的威名。”
自他被俘后,裴知节百般羞辱,妄图逼他写下禅位诏书,却从未如愿。直到姜翕如奇袭信阳宫,将他救出来时,几乎要认不出这个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的弟弟。
寒凉的空气带着血腥味钻入肺部,失血的晕眩传来,姜翕如冷得浑身打颤。头顶传来一阵力道,她被人提着头发拖了起来,思绪被强行拉回尸横遍野的青崖山间。
那名衣袍上缀着鎏金牡丹纹的公子发出不耐的嗤声,眉头下压,觑向旁边看戏的虞若芙:
“别真把人弄死了,你们若问不出来,我带回刑狱司去审,不必在此处浪费时间。”
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少女如今狼狈地躺在脚下,他摇了摇头:
“仙谱楼早已独立于姜氏之外,你又有十二辰令在手,若是韬光养晦,他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可惜——为了一个夺你权位的废物弟弟,竟将多年心血付之一炬,真是愚不可及。”
姜翕如头皮一松,那人拽着她头发的手被一旁横来的一柄长剑拦下,他眯了眯眼,警告地看向身侧。
“你敢同谢氏抢人?”
虞若芙歪头一笑:“没办法,我接到的命令是——绝不能让姜翕如,活着离开此处。”
那公子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你接到的命令?谁在乎?”
“差点被踢出氏族谱的末流家族,靠着女人裙带才有了立足之地,若非虞氏与陛下还有那么些说不清的牵连,满信都谁会多看你们虞家一眼?”
谢家公子盯着他,眼中的警告几乎化成实质: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算盘,无非是当年被姜翕如打压得抬不起头,怕她有一人当真东山再起,第一个便要回来找虞家复仇。可你别忘了——就算陛下真不要她手中的十二辰令,在西北,她还有个统领二十万大军的夫君呢。”
虞若芙眸色微凝。
虞家虽也是根基不深的没落世家,但到底与草莽寒门有天壤之别,向来也没把他们放在眼中。
可——那个人是燕朔。
他甚至连寒门也算不上,仅仅是沦陷的边邑小城内,被外族人强行霸占的平民女子生下的低贱血脉。对于远在京都的世族人来说,他们是最不愿提起的耻辱,只要这些人活着一天,天下人就永远记得当年那些世家子弟在朔阳一战中烙下的屈辱。
这些平民像是被刻意遗忘一般,被掩埋在西北无尽的风沙和战乱里。直到燕朔横空出世,一把无相剑划破了笼罩在西北之上数十年的阴云,将狄族首领的头颅高悬在城门之上。
这个血脉低贱的平民,一手建立了一支能与信朝金麟卫抗衡的顶级战力,杀遍西北,终于走到了高高在上的信阳世家面前。
甚至,连信阳最璀璨的世家明珠,姜氏最引以为傲的掌政公主姜翕如也在皇位更迭、风雨飘摇之际,亲自与燕朔缔结婚盟,屈尊嫁往苦寒僻远的朔云城。
她执剑的手微顿,不甘地望向虚弱到再无往日风采的姜翕如,迎着她仍带着高傲的谑笑目光,常年带笑的眸边溢出一丝癫狂,听她道:
“你以为,杀了我,裴知节就会正眼看你吗?”
周围霎时寂静,虞若芙眼角微眯,姣好的面孔上露出狰狞的神色,一字一顿道:
“姜翕如,你找死——”
冰冷的剑锋抵在脖颈之上,白皙的皮肉间赫然横亘着一条血痕。
“她还是燕朔之妻!你敢动手?”
一旁的谢家郎君高声喝止:“她今日死在此处,明日朔云的城墙上就能挂满尔等的尸首!”
“再说——赤阳玺不知所踪,十二辰令也尚未找到,你现在杀了她,要如何向陛下交代?”
她像是看到什么蠢物一般,盯着谢家郎君的脸,讥讽道:
“你真以为她会拱手将这两样东西交出?不过消磨时间罢了。”
她话说得不客气,可手中长剑却迟迟不敢向前半分。
姜翕如轻嗤一声。
没有赤阳玺,也拿不到十二辰令,裴知节就算将姜氏一门屠戮干净,也洗不掉乱臣贼子的骂名。
名不正,言不顺。就算她与燕朔再无瓜葛,他也能借诛杀乱党之名兵发京城,届时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小心!”
就在虞若芙举棋不定之时,姜翕如骤然暴起,将头上发簪狠狠扎进他的脖颈,趁他下意识想要捂捂着伤口之时,一把夺过手中长剑,将人捅了个对穿。
一旁的谢家郎君条件反射般地后退几步,再要施救,已然来不及了。
血光四溅。
众人看见,不可一世的虞若芙倒在血泊之中,怒睁的瞳孔中还倒映着那一瞬间的惊惶,直到断气,也来不及发出一道声响。
血衣斑斑的少女在悬崖之前执剑而立,眼神锋锐得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众人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少女从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羔羊,她是于风雨飘摇之际撑起姜氏王朝的掌政公主,是蛰伏多年、将仙谱楼推向鼎盛的姜翕如。
弓箭强弩在她面前一字排开,哪怕到了此等境地,也无一人敢下令诛杀。
毕竟千里之外,尚还有二十万西北军正对南方虎视眈眈。
直到鸾铃轻响,缀着虞氏徽记的马车从林外缓缓驶来。一名中年美妇神情肃然,眉眼间依稀可见年青时的娇柔多情。她越过憧憧人影,走到姜翕如身前三尺之外。
四目相对,众人似乎都能看见她眼中片刻的恍然。
林内鸦雀无声,谢家郎君与身侧几人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
虞氏不足挂虑,但陛下对这位元昭帝的虞贵妃、今朝刚认回来的亲姨母多有照拂,一应供养仍按太后份例。她若执意要救下自己的女儿.....
人群中传出若有似无的低叹,却听虞氏倏而开口,略带沙哑的声线有些含混不清,却像巨石骤然投入平静无波的湖底——
“自尽吧,我不想亲自杀你。”
果然如此。
眼前的场景荒谬得让姜翕如忍不住笑出声。
昔日水火不容的仇敌顾忌她远在西北的前任夫君,踟蹰着不愿动手,讶然地看着她的亲生母亲,开口要她性命。
“若我不呢?”
虞氏垂头,那双如姣花照水般温柔美丽的眸子掩在一片阴影之下,一改往日以柔弱示人的模样,露出几分与生前的虞若芙如出一辙的疯狂杀意。
她退后一步,压成一片的黑甲弩手倏然向前,一根根泛着寒芒的箭簇倒映在少女的眼中。
姜翕如扫过身后众人惊疑不定的神色,注视着生她养她的母亲,轻道:“你要为了那个私生子,逼死你的女儿吗?”
青崖山巅陡然静了片刻,他们心中乍然冒出一个极荒唐的念头,不敢置信道:
“私生子?!”
不是姨母吗?
众人哗然,带着探究的视线纷纷射向人群之前的中年美妇身上。诧异者有之,鄙夷者有之......目光如刀,言语如凌迟。
觑见她难堪到极点的脸色,姜翕如终于笑了,收剑拢于掌心,举手投足的脱尘仙气,分明还是当年瑰姿艳逸、皓质呈露的美人模样。
“不可——”
剑锋寒光一闪,殷红的血自颈间喷涌而出,直至她脱力倒在地上,虞氏嵌进掌心的指甲方才缓缓松开。
姜翕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眺望向青崖山下,她最为熟悉也最为挂念的信阳都城——
不知姜琮如何了。
世事翻覆,他又能向谁求援?
眼前渐渐模糊,颈项间传来的剧痛有渐轻的征兆,或是因为失血过多,她竟看见黑底白虎军旗隐没在青崖山间。
无数思绪在心头涌过,最终还是化为一点微妙的憾然。
她一生为姜氏穷尽心血,死而无悔。
唯独年少轻狂之时,曾辜负过那个狠厉而冷漠的将军。他从来冷淡寡言,却在朱雀兵败之际,成为了她山穷水尽后保命的符箓。
可惜——
今生太多遗憾。
*
或许人死后的魂灵真能短暂地停留于世间。
她化作清风,裹挟着青崖山巅的雪飘落林间,直到——停留在那面不能更熟悉的军旗之前。
他真的来了。
她看见姜琮一身银甲,抱着她的尸首恸哭流涕;
看见了无生息的虞氏被堆叠在尸山之前;
看见信宫中的熊熊烈火,裴知节发冠散乱,惊恐地看着眼前执刀的身影——
是燕朔。
他浑身缟素,身上的麻衣被血色染红。
那位自边城杀出,数十年风霜刀剑从未示弱于人前的将军提刀闯宫,屠尽了裴氏全族,却已痛到麻木,似是了无生趣。
她看见裴琮以赤阳玺复位,西北三州尽入信朝麾下,不务正业的小皇帝终于披起龙袍,逐渐有了阿姐曾经的样子。
她看见那位从来没有多余感情的夫君,伏在她坟茔之前说尽爱意。
“今生错失爱侣,只求共死,来世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