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志强赶过去的时候马建国已经在养猪场外围等着了,公社这次也是大仗势,红红的横幅高高挂起,二十几个队长干部样的人拿着个搪瓷杯,夹着本笔记本,衣带上别着一只钢笔在专门留出的座上落座。
“这是露天考试?都把桌子椅子搬外头来了?”马志强透过栅栏往里瞧,直接把手里的箩筐扔给马建国,眼睛找着林佩玉,脚步不自觉就摸过去了。
“哎哎哎,站住,我可不能在这里给你看东西,我今儿个可是评委,自己找个地方放去。”马建国正了正并不歪的衣领子,叫住了马志强。
近三月的天,温度转暖了不少,厚实的冬衣都换成了稍薄的春衫,应试的十一人在猪场向阳处排成一队,林佩玉按个子高低坠在倒数第三个,她穿着一身浅黄碎花长袖,裤子是条黑土裤,左手也不用再用纱布包着,俏丽丽地站着像一朵鲜艳的迎春花。
要考试的十一人手里除了笔没有别的,气氛很是严肃,一些嘴里嘀咕着什么想临时抱佛脚再记忆背诵一遍,想着把知识能塞脑子里多少就塞脑子里多少,还有些就拜天拜地祈祷上天了。
马志强左右手都是箩筐,他扒着栅栏头往里头伸,头一进一缩只想引起林佩玉的注意,他这出格的举动让处于应试前焦虑四处张望的黄小丫留意到,她眼睛一亮,赶紧捅咕下林佩玉的背脊,示意她快看:“你对象来了,快看!”
林佩玉看过去,果然脑壳亮着一头汗的马志强眼睛亮亮看着她。
她双眼一弯,迎着他的目光大幅度挥手。
马志强见他家佩玉见着他了,连忙紧张地大声安抚,嗓子都是破音的:“佩玉,别紧张,我在外面给你打气。”
这个打气还不如不打呢,这破锣嗓子让马爱香也回过头噗嗤一笑,没忍住远远打趣马志强道:“我看你声音都在发抖,怕是紧张的是你吧。”
黄小丫也笑得不行,两手拢在嘴边大声叫着:“佩玉姐可是咱们陈医生的得意学生,她要是过不了笔试,咱们一个个都过不了,你把心安回去吧。”
马志强听了后想挠挠头,发现手上全是东西,露出个憨厚的傻笑,一颗心稳稳落了回去。还没等他转头离开,他这个好位置就被别的人挤走了,他一看是熟人。
马宝宝一手抱着小小一团的外孙女,一张弥勒佛似的笑脸张扬着,冲马爱香挥舞小妞妞的小嫩手,声音嗲嗲:“咱妞妞给妈妈加油鼓气!”。
除了马宝宝,别的人也发现这个风水宝地,家里有应试人的亲朋好友都挤到这边,絮叨的叮嘱、加油鼓气都在这一方栅栏前飘过去。
马志强眼神落在了马宝宝身上,目送他鼓励完女儿又抱着孩子回到了他的专属评委座上,一点也不觉得身上挂着个娃娃挂件被人盯是件丢脸的事情。
经过了吴丽芃的事情后,他回去用他有限的脑子想过,没想明白什么,但是他没什么脑子,他对象佩玉有啊,他把那些经历过的事情都告诉了她,还有一些他觉得想不通又很纠结的点,统统问了出去。
一股脑都说出去后,压在心底沉甸甸的东西也都释放了,他原以为就是倾诉,哪知道佩玉有一瞬间眼神不对,古古怪怪的,又有点惊悚和害怕,好半晌才握着他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他遇着马宝宝走远些,别靠近别掺和,尤其是不能把这些事情再告诉别的人。
他马志强别的不行,听话是真听话,尤其是听对象的话,不让靠近就不靠近,他远远地离马宝宝很远,本身他俩也没什么交际。
但是知道这么个人不对劲,他是眼睛不由自主就想往他那里跑去。
“别看,有啥好看的,管住眼睛。”马志强强硬用意念压低自己的头,把眼睛挪开,找了个能看到考生的地方放下家伙式儿,就蹲那里了。
马建国的小马村和马宝宝的大马村位置挨着,因此排座位的时候这俩货也是肩并肩排着位置。
马宝宝逗弄着小妞妞,浑然一副世外高人的沉浸样,马建国有心搭话,也有点自讨没趣的感觉,于是他遮掩着嗦了口烟,也岿然不动了。
考试很快开始,一张张试卷都放到了考生的桌子上,考生们一人一桌一椅,相互间的距离有三个马宝宝的肚皮那么宽,根本就防着考生们交头接耳打小抄。
这养猪场的场地空旷是空旷,是个考试的好地方,就是这味道不好闻,考生们专心致志两耳不闻窗外事,再加之在这边呆了一个多月都做到了闻味不怪的态度,写张试卷没啥问题。
受不了的是各个大队的大队长们和相比之下平时愈发养尊处优的书记和干事们,掩着袖子捂住鼻子,使劲扇风。
哗啦啦的笔触声和哗啦啦的扇风声钩织成了奇异的奏鸣曲。
煎熬的一个小时过去,这些监考人脸都是绿的,开始抱怨起要把考试地点设在这埋汰地方的陈医生了。
陈医生收了卷子红光满面,这阵子经过他和众学员的挽救,公社的病猪们有了很大的改善,幸存下来了三十四头,担子轻了,他也开始重视起自身的清洁工作,头发洗得干净不再拿顶帽子遮住油光,地中海一样的秃发都像焕发了第二春一样茂密起来。
一开始这个招收学员也是为了解决病猪、缺药的情况才被硬逼着赶上梁山的,现在病猪好了,药也补了,说句难听的也可以卸磨杀驴了。
陈书记来找他问情况的时候,其实他可以说不需要这些人,平白吃国家粮食,但是处于私心考虑,他还是觉得这个选拔是有必要的,因此才维持住了这次考试。
十一张卷子,理论考都有标准答案,除了他出了两道案例分析比较考验外,其他一分钟都不用一张卷子就阅完了,十一张卷子都阅完也就花了十五分钟不到的时间。
卷子百分制,一目了然。
陈医生把批好的卷子给了书记,书记看了后又传阅给了底下各个大队的队长们,哗啦啦纸张翻页的声音纷纷响起,这次成绩的分差都不算太大,最高的是林佩玉满分,剩下的也都在九十出头至九十五分左右。
总体来讲,都考的非常好。
马建国见了满分卷子,人就飘起来了,固然巨臭的养猪场中他也控制不住鼻孔扇动,畅快呼吸了好几下。
瞧瞧左边的没满分,他眼神得意,瞅瞅右边的好几个叉,就差叉腰仰天长啸了。
“行了,马建国收收你的表情,还有一场实操,别得意过头最后落个没选上的下场。”陈书记张了嘴语气些许冲,他向来有些老好人的意味,这次环境恶劣逼着他也破功了。
最主要是这马建国有些不顾主次了,他这个领导还没有宣布,这老小子就跳起来,生怕别人不知道笔试第一名是他们小马村的。
而且他中意的兽医正式工人选可不是这个小马村知青出身的女娃娃。
马建国被训了,皱了皱眉,陈书记这话有点难听,而且一个领导者的态度和偏好会影响最后选人的结果,他这样能说出没选上的话不就是表达了偏好,陈书记是对小马村不满还是对他马建国不满,抑或者是对林佩玉不满。
马建国坐下喝了口搪瓷杯里的水,在肚子里把最近村里不到位的事情和他自个的事情都翻来翻去想了个遍,也没什么出格的事情做出去啊。
也就个拖拉机是件大事,问题是这没花公社的钱是走了阮明暄的路子,也碍不到书记哪里,粮食增产丰收那是好事来着。
那还有啥事,孙建国那个刺头近来也没什么调皮捣蛋的事,安安分分学拖拉机,至于马志强,那也是好人好事来着,只会给公社添光呢……
马建国想着想着思绪就远了。
不过,这次好人好事怎么奖赏还没下来,同样是解救妇女怎么孙建国的先进代表来得那么快,马志强的磨磨叽叽啥消息也没有,哪里出了偏差呢。
马建国想着,陈书记就宣布下一场实操准备开考,让陈医生去把实操用的猪给拉出来。
陈医生是留了头皮肤病的猪崽子注射给练手的,这事他和陈书记报备过,报备过了的事情那就按部就班做呗。
他拿钥匙去开圈门的时候,发现隔壁圈里在产猪崽的母猪不对劲,生了两只小猪崽后已经有两个多小时没有再生第三头猪崽。
陈医生蹲了下去,摸了摸母猪的肚子,估摸着里头还有四五只,又细心检查了一番,心下一转,有了主意。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众人就见陈医生和一些人合力把一头肚子鼓囊囊的母猪给推出来了。
陈医生没顾下头探头探脑的村长书记们,当着众人大声宣布,“本场考试考验就是这头生产遇阻的母猪,谁能成功让它生下健康的猪崽且不伤害母猪,就算成功,过程我会一一记录,按点打分,大家谁先来试试。”
马宝宝和陈书记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惊疑不定,继而陈书记面色愈发铁青,马宝宝则是皱眉看了眼场上的女儿。
马爱香收到她爸的视线,知道事情出了偏差,她爸爸给他透露过实操的试题,是给猪崽注射,考验注射功底,为此她用她爸爸给她从旧货市场里淘来的注射器一直在练习。
这注射器本来是想赔偿给陈医生的,因为她弄坏了一根注射器,杵地上针头歪了,哪里知道陈医生有自己的门路,找个打铁的把针头敲直了,简单粗暴,没收下她的赔礼。
因此,这注射器她一直有在练手,不敢说非常好,但她勤加苦练熟练度已经和别的用不了几次注射器的同期学员不是一个档次的了。
哪怕是最出色的林佩玉,她也敢说她俩不相上下。
但是……这下不考注射,考接生,这册子上写得也不详细,陈医生倒是有提起过,但那也是课间顺嘴提了一句,没仔细展开来过,是什么来着?
马爱香慌了。
她是想拿到这个唯二名额的,第一她不争,也知道自己争不过,林佩玉是实至名归的第一名,而且还有陈医生把她当徒弟一样开小灶,喂经验,怎么都赶不上人家。她本来别的学得也和其他人拉不开差距,只有在注射这一项上才有巨大的优势,现在和别的学员一个水平,她有点憋屈和无措。
她不认为自己被家里人托关系搞到试题是有问题的,有因必有果,因在于陈书记因病猪的事欠着大马村的情,承诺要给大马村倾斜利益,可别的事情上别的村都盯着,作为书记也不是他的一言堂,自然要面上一碗水端平,但这种给村长的女儿提前透露一个消息这样的小事就能抵消掉一个村的利益,作为书记何乐而不为呢。
因此,结果就是作为大马村村长的女儿马爱香,收获了这份果。
现下看来,这个果子是酸的,一点都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