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十里,一座花田外,灵芽从风中显露身形。
不驭使外物,直接以魂体凌月而行,这已是她当下极限了,若再强行游走,难免魂体崩裂,伤上加伤。
适才在空中瞧得真切,那红色怨念已躲进了花田的农舍中,想来它也无力走得更远。
灵芽飘过花田,只见所种无非茉莉、白栀、月季等寻常花卉,株株萎萎不振,显是已多日无人照料,整片花田中并无暮春花。
来到农舍之前,灵芽只觉精神一振:这屋周围阴煞之气弥漫,让她“如沐春风”。
身影微晃,穿过墙壁,进了屋中。
堂屋中积了厚厚的灰尘,桌上碗筷未收,残余的食物已经发霉,一只瘦狗守在里屋门前,它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对着空气龇牙咧嘴,口中发出低吼。
阴煞之气正从里屋传来,灵芽径直走向里屋,瘦狗猛地打了个哆嗦,夹着尾巴从墙壁下的一个小洞窜了出去。
里屋中,淡红的身影正坐在妆台前,对着一面锈迹斑斑的铜镜做梳头状,妆台之上赫然有一束暮春花,这花阴气浓郁,较之祝娘子的更甚了几分。
这身影,正是那道怨念所化,此刻,它较之方才已虚化了三分。
怨念本无意识,对于渐渐靠近的灵芽浑然不觉,仍自顾自地梳着头,一面还喃喃自语:
“什么如花美眷,月下佳人,想当年上巳节,谁才是万绿之中一点红!”
这声音幽怨尖细,灵芽听得皱了皱眉,她也是第一次听到怨念之声。
这声音在常人听来,兴许就是幽咽的风声,但同为灵体,灵芽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笑我,你们打我,哈哈哈哈……”它突然尖声狂笑,旋即又干嚎哭泣:
“呜呜呜呜……若非那腌臜婆子,奴奴岂会花了脸?若非那失了心的老汉,奴奴岂会病弯了腰?”
它目露凶光,不断拍打妆台上摆着的稻草人,“奴奴要你死!奴奴要你也死!奴奴要你们都去死!”
这拍击看似凶狠,实际还不如蛛网拂面,但草人早已变了形,想来这怨念主人生前时常击打草人泄愤。
又打了几下,它收手站了起来,径直走过里屋,从另一侧的房门穿了出去,灵芽忙跟了上去。
门外是一方小院,院中林木葱郁,难见天光,溪水穿院而过,临近水处,设了一座简易的祭坛。
祭台之下,赫然趴着一具女尸!
女尸佝偻着背,披头散发,蜷缩在地做跪拜状,正是那道怨念的本体。
她穿了一件红衣,衣裳已被尸水浸透,全身爬满蛆虫,看来已死了有些时日了。
灵芽虽然时常附尸行走,但所选皆是新亡之人,况且她附身之后,尸身便会暂停腐坏,因此,面对如此腐尸,她也觉得恶心。
那怨念对着祭台跪了下去,其身形和女尸几乎重叠在了一起。
祭坛之上层层叠叠堆着一大丛白花,竟有数百朵之多,全是饱含阴气的暮春花。
“仙娘啊,那贼婆子果真死了,谢谢仙娘,谢谢……”怨念不断念叨着谢谢,约莫说了数十声,它脸上浮现一抹羞涩,又幽幽道:
“仙娘啊,求您保佑奴婢寻到良人……成……成个家,求您,求您了。”
她不断默念“求您了”,一边对着祭台磕头,直磕得头破血流,仍不止歇。
看着地上早已干涸的斑斑血痕,灵芽心中泛起一丝酸楚,看来这女子生前无数次跪在此地乞求,可惜到死都未能如愿。
此时,院中突然卷起一阵风,暮春花纷纷乘风而起,在祭台上打着漩,形成了一团白色漩涡,四下阴气大盛,地面浮现雾气。
仍在磕头的怨念如提线木偶般,“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对着漩涡拼命张大了嘴,似乎要吐出什么,可过了好一会儿,它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灵芽明白了:这漩涡是在索要魂魄!适才,怨念抽取祝娘子魂魄时被自己打断,现下,它自然给不出了。
漩涡越转越快,似乎极为不耐,院内狂风呼啸,白色烟瘴凌空乱舞。
“哼哼……”
疯狂旋转的苍白之中,隐约传出一声冷笑,宛如冰面碎裂之声。
一只惨白的女子手臂,从漩涡中伸了出来,一把抓住怨念的头,将它整个人扯了进去!
灵芽大吃一惊,真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因为自己好奇,适才没有对那怨念出手,现下倒好,锅里的鸭子都飞了!
也顾不得那怪手是何方神圣,她欺身向前,朝那团旋转的暮春花抓去。
可惜还是晚了。
漩涡瞬间崩解,数百朵白花在风中翩翩飞舞,化作一道翻卷的花带,沿着溪水溯流而上,片刻间就没了踪影。
“休走!”
灵芽急红了眼,无论是怨念还是那几百朵暮春花,都是难得的大餐,还指着它们果腹救命呢。
正待化为清风追去,却听到远处传来雄鸡报晓声。
“唉,真混账!”
灵芽气得直跺脚,恨不得咬死那贼公鸡,奈何还是小命重要,眼见已到卯时,她不敢追了。
于是,只能返回房中,将残留的阴煞之气席卷一空,也算略有小补,魂体之伤得以修复了一半。
最后,她走到卧房梳妆台前,正欲吸取那束花串上的阴气,大门传来拍打声。
“本县捕头到此,公干问话,速速开门!”
大门被拍得震天响,门外传来马匹嘶鸣声,看来人不少。
又是那烂捕头!
灵芽心下有些慌,那碗狗血让她记忆犹新。
“轰隆!”
大门被踢开,一群人举着火把冲了进来,刑捕头一手按着刀柄,一手剔着牙,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他走到堂屋中,掸了掸凳上灰尘,大马金刀地坐下,一挥手,一众捕快分头搜寻。
仵作老陈也跟了来,一言不发站在他身后。
片刻后,刑捕头看着从梳妆台上搜出的暮春花串,微微皱了皱眉。
“有……有死人!”后院中传来惊叫声。
刑捕头一把抓起花串,插到腰间,给老陈使了个眼色,二人一起朝后院走去。
约莫三柱香后,老陈从女尸旁站了起来。
“面带刀疤、驼背,约莫二十三、四,就是秦月娥,死了至少半月,不过……”
他拿着葫芦灌了口药酒,将酒汁喷到尸身之上,接着道:
“和另外三人不同,她是被勒死的。”
刑捕头用衣袖捂着鼻子,眼中闪过惊异,“被什么勒死的?”
老陈摇了摇头,“现下还看不出,不是手,也不是绳子,倒像是被……被某种藤条,她脖子勒痕上有干涸的绿色汁液。”
刑捕头走到溪水边,从捕快手中接过火把,弯着腰朝溪中看去:星星点点的白花在石缝中打着旋,延伸到源头处的黑暗中。
“这溪水是从何处流出?”
“这就是凉柳溪。”老陈用毛巾擦着手,看向溪水来源处,眸子泛着幽光,“西凉河的分支之一,是从西岭山流出的。”
“又是西岭。”
刑捕头眉头皱成川字,缓缓道:“兴许,真得去那儿瞅瞅了。”
老陈闻言,脸上露出惊恐之色,忙道:“那地儿可邪性,当年欧阳铺头他……”
“哈哈哈。”
刑捕头咧嘴一笑,拍了拍老陈的肩膀,“玩笑话,玩笑话,我就顺口一说,哈哈。”
说罢,他瞥了眼溪水尽头,眼中闪过寒芒,转身离去。
无人注意到,他身后骤然起了一阵幽风,腰间的花串在风中轻轻抖了抖。
……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变得阴云密布,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不多时,林间水雾弥漫,天光迅速黯淡,四下如同入暮一般。
“头儿,这地方果然邪性啊,现下是正午啊,就下个雨,居然黑咕隆咚成这鬼样子!”
一名捕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向刑捕头,有些心悸道:“都说这里不干净,兴许真有问题,要不咱们还是向撤吧。”
“你瞎担心个屁!”另一名捕快不屑道:“还是不是汉子,没卵吧你!”
“少他娘的喷粪,仔细你的皮!”
“都给老子闭嘴!”刑捕头怒目圆睁,一声厉喝打断二人,目光扫过身后的十名捕快,正色道:
“万里无云的天突然下雨,是蹊跷,先找个干燥的地方点起火,把求来的符纸都给老子贴身带好啰!”
他顿了顿,看向身边的跟班,又道:“等会把狗血给大家分了,真要遇到什么邪祟,直接招呼他娘的!”
吩咐完毕,他望着林间正迅速变得浓厚的黑暗,眼中浮现忧色。
他心下清楚,迷路了。
此时,一阵幽风乍起,卷着雨水往幽暗处吹去,刑捕头腰间的暮春花掉落在地。
片刻后,幽风化作人影,灵芽出现在雨下的密林间。
她兴奋得原地转了个圈,这里实在太美妙了!
现下虽然是正午,但炙热的天光被密林完全遮挡,阴气或分或聚,弥漫流淌于林间,此地阴寒之甚远超敛房,当真是福地洞天!
“哈哈哈哈……”
她难抑心头雀跃,如归林之鸟在林间穿梭,专寻阴气浓密之处而去,不多时,魂体的伤势已好了大半。
此时,她才发现四下已暗如子夜,雨声、风声都消失了,林间一片死寂。
阴气浓厚得犹如实质,缕缕凶煞之气夹杂其间。
只顾着贪吃疗伤,她却不知自己已闯入一片鬼蜮之中,厉鬼以上的凶灵方能布下鬼蜮,这是以阴气聚合而成的结界,能遮蔽天光、压制生机、迷乱心智。
黑暗是她衣裳,阴气乃她大补,但凶煞之气却让她心生防备。
灵芽放慢脚步,心中生了退意,此时,神府内的黑气变得无比雀跃,竟反客为主,如牵不住的疯狗,拖着她的魂体朝阴煞厚重处飘去。
“别……别……等等……慢着!”
灵芽有些恼怒,费了半天劲,总算重新掌控了魂体,停下了脚步。
就在此时,黑暗中似乎泛起一层波动,四下骤然明亮。
血月低垂,暗红的月华倾泻而下,将天地都染成了血色,灵芽环顾四下,发现自己正站在无边的草地上,无穷无尽的暮春花在草间绽放,密密麻麻的白点延伸到天尽头。
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小丘,丘顶长着一株巨大的榕树,这树弯曲虬结、遮天蔽日,无数藤曼自树冠垂下,纷纷延伸及地,仿佛无穷无尽的雨丝。
缕缕怨气从藤蔓中渗出,纷纷汇聚到树冠化为阴煞,弥漫于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