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冯教授是美国海明大学的化学系主任,兼任北大荣誉教授,是位一等一的化学人才,金危燕以园里的厨子、昂贵稀有的分析器材相诱,才得以把这位请来家里住两天。
他收拾好笔记本,夹在腋下,临走到门前又理了理并不杂乱的袖口,才脚步一并,准备去请教冯教授。
入夏了,下午六点钟,阳光照在他的衬衫与绸缎裤子上,还微微地发起热,金危燕走到廊下,巡逻的警卫团卫兵与他问好,他点点头,脚步不停,目光是始终凝聚在前方的,脑中还在思索着方才的难题,卫兵观察细致,看出他是要去找冯教授,就说:“少爷,冯教授去花园散步了,不在客房里。”
金危燕神思一停滞,从善如流地拐了个弯,花园占地颇大,也挺偏,仿照着杭州园林的样式,抄手游廊和与月亮拱门不断歇地在眼前闪现,金园里只有几个姨太太爱在那摆戏台子,且因为她们总是吵吵嚷嚷,司令嫌他们扰了自己的宝贝儿子休息,特地给他们定了规矩,不许她们声音超过三十分贝。
这还有什么意思?哪有唱戏的卡嗓子的道理?
她们改投向正经的戏剧院去看戏,花园更没有人气了。
万物勃发,草木抽枝,园丁虽然勤勤恳恳地每日修剪,仍然有不长眼的花茎伸到道上来。
金危燕不要人领路,顺着游廊往里走,脚步很稳,不见急躁,但细看又很快,周围的花草,初夏的魅力在他眼里留不下痕迹。
“嚯!红鼻子洋人!”
一个大嗓门撞进了金危燕耳朵里,这声音像被烟熏了许多年,粗噶难言,一听就让人觉得说话的人是个莽夫,不堪入耳,又不稳重,咋咋呼呼的,正是金危燕最厌恶的那种声音。
心下登时涌起一股不悦的情绪,他快步穿过成片的假山,一分钟后见到了他的恩师,冯教授,被堵在了湖边窄道上,朝他的方向侧了一点身,两片镜片反着光,手背在背后,金危燕眼中厉光闪烁,将冯教授上下扫视一遍,确认他没有受伤或者被冒犯,略微放下心。
一个男人站在他对面,身形比冯教授大一圈,露出衣角,手突然抬起来,看样子是朝着冯教授的眼镜去的。
“住手!”
金危燕一声暴喝,冯教授浑身一颤,那只手也吓了一跳,慌乱地往上一拨,竟然正好插入了镜片下,只见银光一闪,冯教授的眼镜脱了高挺的鼻梁,朝着湖里一去不复返了。
一切发生得那么快,站在冯教授对面的人至少愣了十秒钟,这段时间金危燕已经来到了他跟前,但看也没有看他一眼:“老师,让您受惊扰了。”
他伸手垫在了冯教授胳膊下,防止这位高度近视的教授不慎踏空到湖里去,冯教授回过神来,努力闭了闭眼,无奈地笑了,一口还算规整的中文:“危燕,你吓到小袁了。”
金危燕不置可否,拧紧了眉头,只准备赶紧扶教授出去,顺便叫人把男人撵走。
这时身旁突然大叫一声:“妈的,那眼镜值十两银子!”
金危燕眼神移过去,从长睫毛下露出些穿透力极强的审视光芒,男人和他身量差不离,一身迥劲的肌肉,西装西裤也盖不住。
男人一边叫唤,一边扯开了身上的西装,那西装本来就和他粗狂的身材不相配,脱下来反而叫人松一口气,金危燕看到了他麦色的上身,看他像一条飞鱼一般流畅地跃进水里,脱下的西装是潮流的样式,城里有名的裁缝的手艺。
惊讶慢慢地漫上了金危燕的脸,为了一副眼镜跳进湖里,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事。
他觉出了一种别扭,能进君家的花园,这男人必定不是什么寻常百姓,他是知道父亲今天在家里设宴的。
可男人的粗鄙言行,他嗓音中透露出的土气,却和他的衣裳,他应有的身份格格不入。
盯着水中,回忆一闪而过的男人的脸,金危燕隐约想起了一个人:袁师长。
这男人,和袁师长长得六七分像,何况,教授唤他“小袁”。
袁师长不是没有儿子,只有两位千金吗?
他沉思着,而男人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后,径直往下沉,想必是去寻摸眼镜了,看来他识些水性。
该把教授送回房里。金危燕搀着教授,但此时,“扑通!”水面上破开一朵大浪花,在水底游戈半天的人,露出了脑袋。
茂密的黑发贴住了头皮仍有厚度,脸上的肌肤粗糙,黄而偏黑,一看就是经受过风吹日晒的,窄脸,鼻梁骨很高,一眼望过去,除了他闪着光的眼睛,就是他那堪比白人的鼻梁骨了。
金黄色粼粼的波光中,男人的五官完全地显露出他的英俊,一种金危燕未曾品味过的英俊。
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咧开嘴得意地笑了,又低下去,两手捧着捞上来的眼镜,因为不好动作,他想把眼镜戴到鼻梁上,但眼镜立刻往下滑。他的眼窝不够深。
于是男人放弃了,仅用两条腿划动想游到岸边,但显然他的游泳技术并不高超,扑腾半天只游出小半米。
金危燕的时间已经被浪费很多了,按照以往,他会走开,叫个下人来帮忙,男人看样子还能撑一会儿。
“危燕,小袁怎么还不上来?”冯教授急得用英语。
男人听见了,金危燕隐约听他嘴里蹦出一句“这鬼池子这么大....”随即呼哧呼哧地喘气,水流拂过他宽厚的手臂,身体摆动的幅度小了,而他还高高地举着眼镜,像傻子一样做着重复的蹬腿动作。
他快要脱力了,金危燕推测,但男人只是死死地咬住嘴唇,不呼救。
“没事。”金危燕放开老师,连衣服也没脱,直接跳下了水。
金危燕捉住男人的那一刻,像圈住一匹正在跳跃的烈马的脖颈那样用力勒住男人的腰,男人果然没力气了,重得像头野牛,金危燕把他拖上了岸。
男人的神智大约不甚清醒,眼睛不聚焦,脖子像断了般靠在金危燕肩上,等金危燕把他放在地上,他还是歪着脖子,蹭了蹭地。
金危燕试了试他的呼吸,还有气,等要站起来,一股微弱的力道拉住了他的袖口。
“眼镜,”男人用嘴咬住布料,半睁开眼,含混地说,“.......老子好不容易捞上来的。”
金危燕后知后觉,凝视着他,从衔着他袖口的雪白牙齿,到搏动着脉搏的修长脖颈,以及他凸起的剧烈滚动的喉结,处处都是勃发的生命力,因为体力挥发到极致而更加鲜明。
男人松开牙,疲惫地往地上倒,这回,金危燕却一把捞住了他。
“咦...”男人微弱地道。
金危燕鬼使神差地贴到男人脖颈处,吸了一口气,池水的味道,一股莲香,还有热乎乎的肉香。
男人并没有因金危燕的靠近变得多清醒,但察觉腰那边摸上了一只手,死死地按着他,按得他肌肉都发疼,肯定有个手印在那了。
谁趁机害他呢?男人使劲挣了一下。
金危燕捻捻手指,放开了他,叫他平躺在地上。
男人惦记的眼镜早在池边的鹅卵石上磕碎了,捧着的只是将将维持原状的碎片,如视珍宝,不敢用力。
金危燕掰开他的手指拿出来。
“危燕,小袁怎么了?”冯教授急促地说,但是不敢挪动一步,“你把他救上来了吗?”
金危燕道:“救上来了。”
冯教授终于松了一口气,还想摸一摸小袁的情况,被金危燕制止了:“他昏倒了,我先送您回去。”
冯教授没有办法,没有眼镜寸步难行,只得同意。
日头正在移向地平线,雾霭般笼罩着大地,池边并没有树木遮挡,男人胸膛起伏,整个上身亮晶晶的,金危燕回头望他一眼,眸色深了些,顿一顿,收走了他抛在岸上的西装。
金园的建筑风格中西合璧,既有秀美的园子,也有象牙白的新式大楼,司令正在楼里大摆筵席,一位摩登的报馆记者自荐上去表演钢琴,幽幽的琴声传遍了整个大楼,还有余音飘过来。
金危燕把冯教授送回了房间,招呼下人给他买一副新眼镜。
出了门,正遇见马俊卿急匆匆从外面跑来:“爷,听说教授受伤了?”
金危燕面色沉静,一语不发。
马俊卿自从被司令拨给大少爷,早就习惯了金危燕的蚌壳脾气,他紧张地从门缝往里看了一眼,发现冯教授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不见有什么不对,才放下心。
那群兔崽子太能扯了,马俊卿擦了把虚汗,少爷尊师重道,又最佩服有本事的人才,冯教授要是受伤了,李园不得闹翻了天去。
冷不丁的,金危燕问:“袁师长在参会名单上吗?”
马俊卿小心地赔笑:“在呐,袁师长哪回不在?他是跟着司令的老人了。”
“他有个儿子?”
金危燕捋起袖管,衬衫湿漉漉的贴在手臂上实在不适,马俊卿连忙吩咐人去放洗澡水,回道:“是,刚认回来的,据说之前一直流落在土匪窝里,袁师长这些年东南西北找了个遍,才找回来的。”
马俊卿暗自讶异,怎么问起袁师长,再者,袁师长今天是第一次带他儿子亮相,怎么又问起他儿子?
他结合少爷一身的水,隐隐猜到了什么。
金危燕如风般快速回到了花园,但男人已经不在那里了,地上空留着一滩水渍,缓慢地收缩着边角。
他望着那块水迹看了一会儿,心道跑得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