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涧以尽量保持不变的姿态,瞥了一眼不远处几个正在喝酒的家伙。
邺城演武堂虽不讲究那些古板风气,每三年招募一批学子,年龄、性别、来历并不设限,但唯有喝酒一事确实是有明令禁止的。
无他,演武堂里十个学子,一半权贵,一半天资过人,从各方面来说也都是人中龙凤,牵一发而动全家,不,甚至全国的存在。
被招入演武堂不久,沈涧就听闻曾有某地将军家的幺儿集结了一群友人喝酒,遇到了的另一桌是别国皇室的皇子和他的陪读们,几人本在演武堂里就互不顺眼,这一来二去的,就有人想借着酒劲,制服对方。
这之中的对错已然说不清楚,只是打了小的,来了老的,最后竟差点酿成两国战事,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不过现任演武堂山长谢安是个一刀切的懒散性子,他捻着棋子的手连停顿都没有,“饮酒”便成了演武堂严格管控的禁令之一。
挺好的,沈涧思及此,微微抿唇,但就是苦了她了,只有天黑了才敢偷偷跑到这些酒馆来,还得非常小心的不被人认出。
这样的乱世,找份活计真的很难,要知道她差点儿就准备加入山贼业了。
邺城是位于东圻与北穆之间的中立地界,不受两地管辖,演武堂更是因其特殊性吸引了不少有真本事的张三李四在此长居,若是债主上门捉拿,只要不在城中闹出祸事,便各行方便事,莫问前程后路。
因此有不少东南西北各地的权贵们将孩子们送到演武堂来学习,有天赋的自是希望在这儿学到些真本事,没天赋的说不定也能交上几个好友,为自己的未来打下基础。
也正是得益于此,有的是来往行走的商驿与不能够光明正大出现在别国的交易,虽然整座城不大,但总有些只有在晚间才点灯营业的地下集市供人消遣打发时间,也能称得上是应有尽有。
只是,沈涧心里叹了口气,她曾在这些地下酒馆里认出过几个演武堂的教头,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学子。
不同于教头们的小心翼翼乔装打扮隐在灯火的暗处或角落的坐席,也只是因为沈涧从事过一段时间的镖师,能够依靠一些不被人察觉的惯性动作认人,学子们大喇喇的样子完全是没有“隐瞒”这一做法的。
而且那几人都是她挺熟悉的面孔。
半隐在昏暗光线里的沈涧决定当作没有见过,并在下一次偷偷离开演武堂时换个地方,能被学子找到的小酒馆,怕是已经在他们内部流传很久了。
“客人,”店老板已经注意这个连续几日都坐在角落里,穿着灰色罩衫带着斗笠的客人很久了,他决定试一试今晚的运气,“咱家的酒水可还讨您欢心?”
沈涧点点头,不论老板的目的是什么,至少这酒水是真真切切的桃花酿,比那些掺了水的玩意好喝太多。
“那可太好了,得您欢心真叫人欣喜,”店老板见过太多这样的客人,他聪明的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而可以试着问的,“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
他语未完,但手上已然做出了相当熟练的动作。
沈涧顿了一下,店老板有点拿捏不准这位客人的意思,于是他正准备说点儿好话告辞,前往下一桌看起来非常年轻的客人那里。
“带路吧。”斗笠下传来了沈涧的声音。
店老板喜笑颜开,还是个女客人,要知道在这邺城里,出手最阔绰的,往往还得是女客。
沈涧有些想不起她最开始接触到玩法叫做什么了,依稀那会儿还有投壶的玩法,还有花会和马吊,不知道现在流行什么样的玩法?自从被老郑捡回去当了个镖头以后,她有日子没接触这些玩意了。老郑非常抵触底下干活的人接触这一行当,起初他认为这是个害人不浅的玩意,偶有一次见到沈涧面无表情的把身旁垒成一堆小山的碎金像是吃完荔枝揽壳一样揽进了随身带布袋一样,他就开始怕沈涧给镖局添麻烦,干脆给涨了沈涧的工钱,让她负责看着底下的人不许去赌坊。
沈涧也乐得轻松许多,她并不贪赌,也不贪钱,但谁让钱能换来好酒呢。
再后来便是老郑离世,他没有家人,镖局自然就散了,她又没了地方可去,几近辗转来到了邺城,凭着前几年走南闯北的熟悉面孔,竟混成了演武堂的教头。
“哟哟哟,”打断沈涧思绪的是个身型高大的男人,从背后看,他的肩非常宽,几近演武堂里负责搬运器具的罗教头,“哪家的少主,这一手可真是雅极了。”
沈涧自被店老板引了进来,便站在了各核心区边观望,老板也并不急于一时,给沈涧指了离开的小门,便又端起油灯往上走去。
这会正对着宽肩男人的是岁千山,这显然是个假名字,但几乎没几个豪门学子会在演武堂里用真名,只有少数几个在他们真的发迹之后,才会讲起自己曾在邺城呆过一段时间。
他发出了一声冷笑,“输不起了?”
“哟——”那宽肩的男人又发出了一声怪嘲般的叫声,“是,是输不起了。”
话音未落他解下了原本系在腰间的一把短刀,短刀出鞘,扎在了桌子上,“不知道少爷肯不肯再赏赏脸?”
沈涧看了看那把刀,金色刀把,冷白色刃口,是精铁,熔了可以给她修剑用。
怎么办——
她有点想上桌。
但演武堂的少爷们自然是看不上这样的玩意,岁千山笑了笑,“拿不出更好的,就滚开吧。”
周围传来一阵哄笑声,宽肩男人瞬间从脖子红到了耳朵根。
有钱人真好啊,沈涧想,她已经很久没有节约出喝酒之外的钱了,这也意味着她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有为自己换过武器了,大约是到了演武堂之后。
宽肩的男人被周围人的唏嘘声灌得涨红了脸,最终还是从胸前的口袋里又掏出了张地图,“加上这个,北穆玄陵的地图,但不保货真。”
前半句引得周围的人瞬间沉默了下来,但后半句又让气氛回到了原来。
众人嘲笑他输的忘了本,敢拿这种玩意出来唬人,确实是不怕再招人笑话。
邺城有众多的地下酒馆,而这些酒馆又连接着数不清的赌坊,像这样输到上头的家伙每天总会冒出那么几个,是众人短时间之内用来取笑的对象,甚至连个名字都不会被记住。
但沈涧一眼就知道,那是真东西。
她要赶在岁千山拒绝之前开口,好让——
“一百两金,换你的地图。”好吧,有人赶在她之前,且比她富有,一个刻意压低了的声音说道。
这一声开口,周围的人瞬间又像是被禁了声,岁千山原本没什么兴致,北穆玄陵是他再清楚不过的地方,怎么还需要地图?
不过他倒是饶有兴致地的看着那个被袍子裹的看不见一点的神秘人,对着犹豫不决的宽肩男人道,“一局定胜,换你刚刚输掉的所有东西。”
岁千岁显然是来找乐子的,他对宽肩男人的东西丝毫不感兴趣,只是在意输赢。
虽然没钱,但可以看有钱人斗法也不错,沈涧往前靠了一些。
谁知道神秘人却没有把这里变成珍宝阁的想法,他退了一步,表示认可岁千山的话,沙哑低沉的声音传来,“当然,先来后到,这是规矩。”
宽肩男人这下不再犹豫,神秘人识趣的退回了人群中。
岁千山满意一笑,转而对着宽肩男人道,“下注吧。”
这个小插曲很快便过去了,那张地图最后还是到了岁千山手中。
见岁千山没有继续出手的想法,沈涧便悄声的从小门离开了。
明日还得起来去校场,她今晚也算是喝的开心了。
第二日一早,还带着些昏沉的沈涧站在校场边上,她一边替岳念一解下沉重的护甲一边安慰道,“明日要不要试试新的刀法?”
岳念一气鼓鼓的点头,她对自己今天的表现非常不满意,甚至有些懊恼,她明明可以做得更好。
沈涧不善言辞但心丝敏锐,她读到了岳念一的情绪,但也想不出更多安慰的话语来,让她多开口安慰一个人比让她押送货物从东圻到西屏还要难。
“沈教头,我先回去了。”岳念一随即就走了,留下了还抱着她护甲的沈涧有些困惑。
是她今天安排的课程惹岳念一生气了?还是她刚才讲错话了?她刚要开口叫住岳念一,就听到上方传来了熟悉的戏虐,“如果我是你,我会说‘天呐念一,你今天的刀法真棒’。”
沈涧面无表情的抬头,与赵启目光相接,他冲沈涧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翻身下来,自然的接过她手中那属于岳念一的护甲,然后很是随意的扔在了一旁的架子上,“教头你对她们就是太好了,连这也要为她们整理吗?”
沈涧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在赵启没有让话落下太久,他自然的又起了个头,“说起来,你是不是好久没来看我射箭了?”
沈涧开口,“你的箭术造诣很高,并不需要我的指导。”
赵启一窒,他有时真是受不住沈涧的率直,差点要红了脸,“我知道,所以我在你没有来看我的时间里,我敲了你的房间,可教头你好像没有在里面?”
赵启说着,一瞬不瞬的观察着沈涧的表情,发现这位新来的教头真是滴水不漏,他只好往前逼近一步,又一次赶在沈涧开口之前,“那么,我昨晚在地下赌坊里见到的,是您吗?”
他终于看到了一向没什么情绪的沈涧变换了表情,有一种紧张在她的脸上一闪而过,还好,被他捉到了。
赵启露出得逞的笑容来,“教头,您下午会来指导我的骑射,是吗?”
沈涧只好点了点头,像是被牵住了什么要害,以退为进这一招他运用的相当纯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