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恒邀请沈涧请到青龙堂喝茶,沈涧自觉抱着一罐茶叶,周恒跟她并肩走着,望望她怀里的茶叶,笑道,“你还是跟郑无涯在的时候一样。”
沈涧摇摇头,“不一样了。”
“没关系,”周恒意有所指,“酒能喝,茶也一样。”沈涧也只是听到了。
郑无涯爱喝茶,经常忙里偷闲从采摘到炒茶,再到泡制,从不假他人之手。沈涧不理解他对树叶洗澡水的痴迷,但也会帮着他在炒茶时加一把柴,老郑的炒茶技术有些堪忧,若是炒过头了,便会赖沈涧不该添柴。
沈涧不辩解,只是一味的偷偷用弹弓打碎老郑装茶叶的瓷瓶。
“冤冤相报何时了,”周恒独自饮茶,在这之前沈涧拒绝了他喝一杯的提议,并表示如果是喝酒的话她十分乐意,“有没有考虑过重新开个镖局?”
话转的太快,沈涧刚刚偷偷打了个呵欠,她摇头表示不会,开镖局会忙的跟老郑一样,她不想变成嘴上念叨喝酒伤身然后不断喝茶的家伙。
“真的不考虑?前阵子有人托我问问你还接不接镖局的活,我替你回绝了。但后来想想,确实没问过你的意思。”周恒嘴上说着抱歉的话,语气却着实没什么起伏。
“其实我觉得你还是当个杀手比较好。”周恒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反而笑了起来。
沈涧也想跟着笑一下,但她实在找不到哪里可笑,于是她摊开双手看着手上的茧子,“或许我真的以前是做这个的?”
“有可能,我每次想问郑无涯到底是在哪里捡的你,他就一脸死人样怎么问都不开口,”周恒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继续说,“好了这老东西这回真死了。”
但凡换个别人,都不敢在沈涧面前说郑无涯的坏话。沈涧潜进被数十人占领的无崖镖局最后背着已经浑身是血的郑无涯杀出重围也才是一年多前的事。
在这之前有人听过无崖镖局沈涧的名字,也都是因为她身为镖师,剑术卓绝以一敌六打败山贼的故事,期间有过好事者挑战沈涧,但大多都是败兴而归。直到一年前沈涧这个名字再次成为热门故事时,她已经遣散了无崖镖局剩下的人,独自踏上了为郑无涯复仇的路。
“老郑死前给我留了一句话,”沈涧说,“他让我别替他报仇,好好找个地方安稳度日。”
周恒点评,“不像是这家伙会说的话,死到临头了变好人了。”
“但他可能忘了我一直都不太听他的话。”沈涧收回手,其实她自己有时候也不太懂她对老郑的感情,或许就像周恒有时开玩笑的那样,她把老郑当作了“父亲”,不然没理由解释她听闻老郑被寻仇后不眠不休的往回跑,她那会甚至没心情思考到底是谁要对老郑复仇。
“还好你不听话,”周恒说,自从郑无涯走后,他也少了一个在喝茶上志同道合的朋友,“他要是在下头看到这么多人又因他而死,肯定会跳起来再把这些家伙打的再死一遍。”
“你说的对。”沈涧说。
再后来,沈涧还是没等到老郑跟她说第二句话,她随便找了个视野开阔点儿的山给他立了个碑,因为老郑捡她的时候说过他是个没家的人,她也一样。
从万事通那里买到了和无崖镖局有关的消息,好在郑无涯平日虽然嘴巴毒,但心还是善的,没什么太多的仇人。沈涧研究半天,决定放过那个和郑无涯因为烧饼缺斤少两差点在街口大打出手的烧饼摊老板。
其余的人。
她面无表情的捏紧了那张写有名字的纸。
“前几天问你的问题,现在有答案了?”周恒没说是什么问题,沈涧听出了他的关心。
“我后来想了想,”沈涧语气里带着不确定,“我还是没把握当好一个教头。他们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我本以为是一群骄傲跋扈的天之骄子,但是好像也不都是那样。”
周恒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这代表沈涧开始逐渐主动融入演武堂的生活了,“那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岳念一、白七月、岁千山,还有赵启。
每个人都很有特点。
沈涧叹了口气,“说实话,我有点理解老郑以前说我难对付了。”
随即周恒大笑起来,好一会他才停下来,屈起手指擦了擦眼角,“我很开心你有这样的想法,作为郑无涯的茶友,但如果作为演武堂的前辈,我确实幸灾乐祸。”
“应该的。”沈涧想,这是她应得的。她仿佛天生擅长如何以武力对付别人,反之为人解惑实在是太困难了,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不在这群学子们面前露出迷茫,她到底花费了多少精力。
她其实很简单,有点爱喝酒,并没有世人想象的那么复杂,也并不太在意世人怎么称呼她,某些时候她也会对着镜子把自己的嘴角往上提,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变得温和一点——太奇怪了,所以她后来放弃这么做了。
周恒有一搭没一搭的继续跟沈涧聊着,沈涧不主动挑起话题,但几乎是有问必答,除了周恒问她接下来的上巳节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自从上次修完剑回来,钱袋子几乎是空的,她没想到邺城不但有自己的律令体系,也有自己的货币体系,在外面修一把剑可能需要五十钱,在邺城几乎翻了一倍,她原本还想着这几日攒下的钱,可以约阿九一同喝酒的。
周恒以为沈涧的沉默是源自于没有一起过节的人,谁能料想到一个名声远扬的镖师如今穷成这样,他开口,“怎么?是没人相约还是看不上?岳氏的小姐和北穆的小子都被你拒绝了?”
沈涧不解,解释说考试过后就没见过他们。
“上巳节还尚早些,那便小心门槛遭人踏破,”周恒若有所思的点头,“若是郑无涯还在,看你这样倒也会觉得宽心吧。”
沈涧随口找了个借口想脱身。
周恒用一种看透的目光注视着她,然后挥挥手让她走了。
待沈涧走出青龙堂,周恒随意的把茶壶里剩的茶水连着茶叶沫子都浇到地上,“郑无涯,我可不是懒得洗茶具,这是你女儿带的茶。”
沈涧没想到的是,她也开始喜欢那个被赵启起了外号的“小杂戏”春分。
大概是因为百戏团只会在邺城停留两个月,春分没有给自己编造身份,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百戏人,最拿手的本事是表演吞刀吐火类的幻术。
沈涧再次遇到他,是在酒馆里,春分正在为过几日的百戏演出招揽客人,他不像沈涧包裹严实,身上丝毫没有一点儿伪装,在众人的叫好声中表演吞刀,一旁协助他表演的是个个子还未长开的少年,正认认真真盯着春分的动作。
表演终了,春分认真拱手鞠躬,小少年便拿着盖了印的纸券挨着桌子售卖,临到沈涧桌前,她还未构思好囊中羞涩该如何拒绝,就听隔壁一桌的熟悉面孔正在为难别人。
宽肩男人已不再是那日买卖地图时的困窘模样,他翘着腿,“喂,小子,我们又不想看你们表演,你们怎么好脸上这儿卖上东西了?”
小少年约不是什么熟手,他赶忙就想跑开,但被宽肩男人一把拉住,“说到这里,你们强迫我们看表演,是不是该给我们一点辛苦费?”
桌边还有人跟着哈哈笑了起来,春分一直关注着这里的动向,见小少年被拉扯,马上冲过来将人望身后一藏,弯腰道歉,“大爷!我跟小徒弟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们这就走。”
说罢他赶紧搡搡背后的小少年,示意快走。
宽肩男人哪里肯应,他使了个颜色,桌边上的人不耐的站起身,朝他们包围而来,“我大哥说了,辛苦费,没听见吗?”
好耳熟的词儿,沈涧想,只不过她以前听到的版本是过路费和买命钱。
除了各地官道,她没交过过路费,买命钱就更不是她该掏的了。
“几位爷,咱也就是讨个生活……”春分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讨生活!”几个人像是听到了什么非常好笑的话,哄笑了起来。
周围有人看到这一幕,但没人出来打个圆场,这就是邺城地下,一个“各凭本事”的地方。
沈涧不动声色的注视着春分的一举一动,被他护在身后的少年紧紧攥着手里的一叠纸券,僵硬的有些不像话。她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把这样的关注给到过任何一个“无辜被欺负”的人,也就是说沈涧从来没有日行一善,路见不平。
怎么办呢?她要管吗?
无论是沈涧或是宽肩男人,都显然低估了春分。
率先听到奇怪声音的是沈涧,她敏锐的往窗外看去,本来春分和几人对峙着,正有些剑拔弩张,沈涧大幅度的动作让两波人都不得不把视线投过去。
宽肩男人记得沈涧这身打扮,他收起了些脾气,问,“朋友,怎么了?”
沈涧开口,“有东西围过来了。”
这话说的全场安静,怪吓人的,但很快有其他人在这片寂静里也听到了越来越近的声音,而且从四面八方靠了过来。
沈涧说完话就回头去看春分,正好看见他嘴角的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是虫子!”有人见多识广,叫喊道,“这里有御虫人!千万别乱动!别踩到它们!”
话音刚落,就有大批量的虫子顺着窗户和门爬了进来,它们边爬行边发出奇特的声音,行进的目标正是春分和他身后的少年。
沈涧偷偷松了口气,看来不用给自己找个理由去管这件事了。
春分这会儿开口,颇有几分阴阳怪气,“几位爷,这生活,现在能讨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