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教头是不是被派出去了?”白七月问,岳念一没答她,沈涧不在的时间里她越发努力练习,希望等沈涧回来之后可以夸她,“好几天没看到她啦——”

    “我想把新药取名‘沈涧’,但要教头同意才行呢。”白七月说,岳念一手一顿,她认为沈涧肯定是不会同意的。

    赵启双手抱胸靠在一边。演武堂会让教头去完成一些任务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事了,常有教头今天还在上课,明天就突然不见,短则几日,长则十几日才会回来,也有非常少的几个没回来。

    沈涧临走前两人一起喝了酒,按照她所说的大约只需要七八天来回的脚程,他那晚虽然有些想借酒撒疯的想法,但没实现,沈涧也没理由现在已经过去差不多十天了还没回来。

    此刻沈涧正躲在一个山洞里,一旁是脏污且瘦得快脱相了的商人。

    “为什么他们没杀你?”沈涧问,一个打着复仇旗号的组织,怎么会如此手下留情?

    这不应该,商人也很可疑。

    “姑娘!我这被绑都是受了您的牵连呀!他们口口声声说要向您复仇。”见沈涧眼里起了杀意,商人嘴里没说,但声声都在透着委屈二字。

    商人说自己那晚从珍宝阁回来,还没走到自家铺子,就被人从身后给了一棍,再睁眼就是被关在一个栅栏牢房里,这里的人反复盘问他在珍宝阁都遇到了什么人,要事无巨细的说,若是不满意了就饿他好几顿。

    “他们打听你和少爷,但对少爷好像没什么兴趣,一直都在问有关姑娘你的事,”商人叹了口气,复道,“他们应该是没想让我活下来,但也没想着马上就杀了我。”

    “你的意思是?”沈涧在山洞口弄了一个简单的机关,这里山势不高,但由于北穆王室有开山修陵的习惯,像这样的山洞不说成百上千,算上工人们临时居所,一时半会也不能探查完毕。

    商人似乎下定了决心,他吸了口气,“我一开始以为只是他们想要绑架少爷,所以他们问什么我都说了,后来我听到他们说无崖镖局沈涧,我这才想到了姑娘您莫非就是……后来他们再问些什么,我就说知道的已经都告诉他们了,所以他们总是饿着我,哎。”

    沈涧没再问什么,掏出了怀里的物件,抛给商人,“给你。”

    商人打开盒子看了看,这里面被布包裹着的正是他那晚丢失的宝贝,一条一直挂在他脖子上贴身存放的和田白玉雕刻观音,沈涧能认出这是商人的东西,也是因为商人有一日喝的多了,在厢房之中把这观音掏出来在每个人面前都炫耀了一圈。

    “这是?!”商人惊叹道,这东西早在他被关起来的第一天就消失不见了。

    “你接触过他们?”沈涧说,她心下已有答案,只不过需要再确定一下。她手上流过的鲜血不比金钱少,这不代表她真的会因为不确定的猜忌而带走谁的生命。

    “也谈不上,”商人说,“他们之前说要在邺城表演,还向我预定过柏木与树脂,说是表演需要用烟,我后来认出一个给我送饭的是他们的人。”

    所以,这群人打听到了沈涧在邺城演武堂,虽然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但由于邺城的特殊性,这群人没办法在城里动手,于是伪装成要来邺城表演的百戏人。

    春分是他们派出为了接近沈涧的探子,阿九因为常年住在珍宝阁内,商人便成了最好的绑架对象。

    沈涧垂眸。

    他们以为自己有天时地利人和,试图让沈涧来送一个来自商人的物件,在去往北穆的路上设下埋伏,完成复仇,但他们没想到沈涧会从玄陵底下直穿而过,也没想到那晚她在酒馆里见过了来自春分的幻术。

    确实是商人说的那样,他们是为了取她性命来的,至少他们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沈涧挺意外的,她没想到时隔一年还会有人来找她报仇,以她当年的手段应该没有留下活口才是。

    她自诩不是什么正义之人,走镖时结下的仇怨也不少,她为了钱,他们也为了钱,这本就是富贵荣华听天由命的买卖。对待他人的心慈手软和不尊重自己的性命是一样的,沈涧从不会因为心有不忍而留下隐患,这也是很多镖师愿意与沈涧搭档护镖的原因之一。

    “沈镖头就是话少一些。”

    “那是人家沉稳啦,你懂什么。”

    沈涧都听得到,她其实本来很想开口和大家解释自己并不是话少,而是有时候不知道说什么,后来就被动的接受自己话少、没表情,也乐于以这样的形象示人,能减少很多麻烦。“无崖沈涧”的名号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被传开了。

    无崖镖局也因此在业内名声大噪。

    或许这就是郑无涯和人结仇的原因吧。无崖镖局在前几年可谓是一家独大,连年的战乱让物资的运输成为重中之重,敢私下接活的大多都是有些背景的镖局,像郑无涯这样敢把兵器运输生意做到明面上的也只有这一家。

    光无崖镖局的旗号就够让一些山野毛贼退让了。

    “无崖镖局的贼娘子!”洞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沈涧的思绪,“你若现在出来!我等定留你个全尸!如若不然——”

    沈涧没兴趣再听,反手堵住了留下的缝隙,声音一下子就变成像是蚊子叫一样烦人。

    “休整半个时辰。”沈涧说,商人叹了口气缩成一团。

    这位无崖镖局的沈涧实在是太过勇猛,商人把脑袋埋在了膝盖里。他并不像自己对沈涧说的那样在听到了对方说出无崖沈涧的名字后什么都没说了,而是更加绞尽脑汁的回想所有的事,但他刚被绑时太害怕了,早就全部交代完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有关的无关的。

    这位姑娘前脚离开邺城,那些绑架他的人后脚就跟上了,几人作先锋追踪,剩下的人带着他远远的跟在后边。他们显然也并没有防着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商人很快也知道了他们在进入北穆之后没有多久就跟丢了沈涧。

    现下看来,是沈涧发现了有人跟踪,并且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反跟踪,潜入了他所在的地方。

    商人不自觉的把身子又缩了缩,他开始反思自己一开始为什么会对沈涧说是她连累了他,撤回还来得及吗。

    当时他正又冷又饿的靠在帐篷外,双手被捆缠绕在一根木桩上,毫无尊严的样子让他呆呆的看着传说中一剑捅穿六个人的无崖镖局沈涧面无表情的出现在他身后,在他惊叫出声的前一瞬飞快的用地上的稻草塞进了他的嘴里。

    “我问,你点头摇头。”沈涧说。

    商人瞬间意识到眼前这人与他在珍宝阁认识的镖师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他乖觉点头。

    “……你是商人吗?”这是沈涧问的第一个问题。

    商人沉默的闭上眼点了点头,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一个月前他们还在牌桌上坐着,现在她就认不出他了,所以镖师也是只认钱,不认脸吗?

    沈涧松了口气,取掉了他嘴里的稻草,“你也瘦太多了。是什么人把你关起来的?”

    “是百戏人。”商人声音沙哑,一看就是很久没喝水了。

    沈涧还想再问,但耳旁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很熟悉,像是那晚的虫子。

    “姑娘,”春分笑着,看着蹲在商人身旁的沈涧,他微微欠身,身旁的虫子大军把两人围在了中间,但沈涧知道那多半是幻术,“别来无恙。没想到您还亲自来了。”

    沈涧没说话,她站起身,顺便把双手被捆看着虫子瑟瑟发抖的商人也拎了起来。

    “哎呀?”春分假装惊讶,“您不会是来日行一善的吧?”

    说来好笑,沈涧第一次想日行一善的对象如今正站在她面前嘲讽她,沈涧瞥了商人一眼,开口就是乱编,“是迷路。”

    春分与沈涧的沟通不多,大多都是跟那位装作她家少爷的演武堂学子说话,他还是面带微笑的说,“既如此,便留下来吧。”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人纷纷向前一步,各式各样的武器都对准了沈涧。

    接下来的画面就是商人不敢看的了。

    刀光剑影在他紧闭的双眼上闪烁,耳旁是布帛碎裂声,惨叫声,以及被沈涧拽着跑,后来沈涧嫌他跑的不够快,干脆拖着他在这乱石与树木交杂的山中横冲直撞了起来。

    外面的人大约也是喊得累了,已经半晌没有声音。

    “他们开始搜山了,”沈涧说,“我们得提早离开。”

    商人麻木的点头,表示我就跟着您,沈涧回头再叮嘱了一句,“在安全或遇敌之前我不会停下来,你做好准备。”

    不似上山时的莽撞,沈涧带着商人,两人借着微暗天色的掩护,蹲着或者趴着从各种山石树木的阴影里龟速前进着,直至两人抵达山的背面,沈涧身上的衣服已经和泥地一个颜色,更不要提她身后的商人,脸上被些不明树枝石头刮伤了也没敢吭声。

    显然有人是不愿意这么放过他们的。春分算是从高处看到这两人鬼鬼祟祟的下了山,虽行动迟缓但的确有效的避开了他们的搜索,只可惜——

    “可惜呀,姑娘,”春分笑着,“又见面了。”

    沈涧灰头土脸的,但一双眼睛漾着一点亮光,这是她刚才被烟尘迷了眼差点流出眼泪,她说,“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春分点头同意,“没办法,这个仇总是要报的。”

    说罢黑暗中待命已久的虫子们又围了上来,沈涧问,“临死前我可以知道是你们替谁来报仇吗?”

    春分眼神上瞟,似乎在思考该不该回答沈涧,但沈涧知道她不会从骗子嘴里得到答案,她开始明白赵启为什么叫他“小杂戏”了,春分非常擅用表情来欺骗别人,可是他的手却朝着黑暗里挥了挥。

    “躲起来。”沈涧没有偏头,但商人知道她是在跟他说话,他麻利的手脚并用找到一块石头的背面蜷了进去。

    沈涧没想到春分真的能够指挥虫子,或者说能够指挥一只足有成年老虎大小的蛊虫。

    黑暗中爬出的蝎子尾钩是饱满的黑红相间,长有锋利的倒刺,前螯交叠间似乎还有火花闪过,这着实是另沈涧也吃了一惊,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东西。

    直白的说沈涧不讨厌虫子,但确实也不喜欢。

    “我不会和姑娘您多话的。”春分举起手,与此同时蝎子像是受到了命令,尾钩直勾勾朝沈涧刺来。

    春分所占之处高于沈涧,他左手手腕绑着的袖箭正在不断发射。沈涧不断的挥着手里的剑,石头后的商人突然大喊一声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与此同时一块巨大的石头被他搬起狠狠的砸向蝎子,连人带蝎都没有动弹,所有目光都注视着这个上一秒还存在感很低的商人。

    “有失准头。”沈涧评价。

    “姑娘都这时候您还有心思说教!”说着商人又猫了回去。

    “……”春分的脸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

    蝎子没有被商人扔出的石头击中,但石头砸在地上后溅起的小碎石狠狠的撞在了它的身上,如飞蛾扑火般的散成了粉。

    此刻四面八方爬出了许多虫子。

    沈涧立刻揪着商人的领子撤退,顺便躲开了蝎子巨大的尾针。

    “去当诱饵。”沈涧命令道。

    商人已经不太在乎这位姑娘嘴里会说出什么了,他干脆的应了,问沈涧他应该怎么做。

    “你拖住春分,我解决完蝎子就来。”沈涧语未毕,提剑朝着蝎子而去。

    “……我怎么拖?”商人喃喃自语。

    春分看着这个拿着一根树枝就敢站在他眼前的人,“怎么?沈涧让你拖着我?她好逐个击破?”

    商人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这一刻全都没了,他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是的。”

    春分开始怀疑沈涧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厉害,“我们的人已经靠过来了。她就算”

    一道热血溅在商人的身上,春分的背后,是趁黑摸上石头后跳下来的沈涧。

    沈涧俯下身子,右手握住剑柄前段,左手反握剑柄后段,以剑作刀,借着下落之势劈了下去。

    剑刃窄薄,不似刀身厚重有力,但足以切开春分身上的护甲,嵌进他的身子里。

    沈涧眼也不眨。

    “无崖沈涧,真是,”春分嘴里的血沫不断往上,他咳嗽起来,“……真是名不虚传啊。”

    沈涧没有收回剑,她知道收剑只会加速春分死亡,她开口,“无崖已经没了,因为你们。”

    春分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挣扎着想再说什么,连续的咳嗽带走他身体里残存的力量,他闭上眼,手上是粘稠的血液,“成王败寇罢了。”

    “好的。”沈涧说,她想她现在应该是没什么表情,就和春分一样。

    虫群在春分倒下的那一刻就闪烁着消失了,他们的打斗声吸引了整个山上围捕他们的人向这里靠拢而来。

    沈涧没有回头,但商人听的清楚,“你往邺城跑,我会保证你背后的安全。”

    “……那您呢。”商人嘴唇打颤着问。

    “我应该抛弃你,说不定自己还能跑,是吗?”沈涧说。

    “……是的。”商人声音很哑,他干咽了咽,喉咙有些刺痛。

    很遗憾,这帮不了她什么,这群人一开始就是冲着她来的,留下商人自己跑也拖延不了时间,如果想办法让商人回去,说不定还能有人——谁?谁会来找她吗?

    老郑已经死了呀,沈涧。这世上还会有人来找你吗?

    或者说,如果面临的是死局,你希望最后看到的是谁?

    你有答案的,你临行前专门去见的那个人。

    “无需为我的安危负责,你入城之后到演武堂去,”沈涧说,然后补充,“如果他们不愿意来,记得在找个山给我留块碑。我要是能活下来,我会亲自处理。”

    沈涧太冷静了,商人也跟着冷静下来了,他一咬牙,“沈姑娘,大恩不言谢,您吩咐的我拼死都会做到。”

    沈涧倒是没这样想,她意外的看了商人一眼,“那也不必的。”生死有命,她一早就知道。

    商人还想再问,沈涧做了个禁声的动作,示意他准备好。

    “跑吧。”她轻声细语,拔出了剑。

    血液顺着剑尖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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