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涧跟着谢安到了一小片竹林前,玳瑁迫不及待的从谢安怀里挣扎跳出来,轻车熟路的往竹林里跑,飞快的扒拉开一片地上的沙土,嗅了嗅,蹲了下去。
演武场上的声音逐渐听不到了,竹林的杆子上刻有一些陈年小字,是需要抬头才能看见的高度了。
谢安挽起衣袖,捡起打水的小竹筒,接了一捧自林间流过的水,他微微扬下巴,示意沈涧过来。
沈涧下意识看了看双手,上面还有些木屑与灰尘,她将手伸到竹筒下方,谢安控制水流速度,如此反复直到沈涧撤回了双手,谢安将竹筒丢回一旁,风轻云淡的宣布沈涧即将失去这份活计,“我准备将演武堂解散。”
啊,沈涧淡淡的想,我是什么东家讨债人么?干一份活计倒一户东家。
“你好像不意外?”谢安问。
“世上没什么意外不意外的。”沈涧说。
“你倒是通透,”谢安点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失笑道,“周恒这几日见着我都是给我脸色看,我这青龙堂,可真是。”
可真是什么,谢安没说,沈涧也明白,她没答话,只是一味的跟在谢安后头,两人行至谢安院内,他院子的修葺就与演武堂别的地方很不一样,相比青砖地上干净的一尘不染,朱砂符纸凌乱贴在画有舆图的墙壁一旁,一旁武器架投下的阴影里,摆着几盆长势不错的兰花。
架上的兵器早未有锈迹,唯独一柄长枪亮得刺目,且有种莫名的熟悉。
“玄武吞天蛇,白虎势头定是要猛,”谢安停在舆图前,“沈涧,你说这天下,好不容易平静了几年,这便又要乱了。”
谢安继续道,“郑无涯也靠着乱世发了不少财,你觉得这乱世好吗?”
“老郑也不喜欢世上乱,”沈涧没有直面回答,反而解释道,“他常说运镖是把掐着日子数命数的活,有钱赚没命花什么的,他一直都希望东、北两地谈和的……”
“我问的,是你,”谢安睨了她一眼,打断她关于郑无涯的回忆,“有的人经历过战事,夜里遭梦魇缠身,白日里精神错乱,说话颠三倒四没有顺序。你呢?沈镖头。”
“……我有时会闻见铁锈味。”沈涧说,这件事情她从未告诉过老郑,也从未告诉过同行的镖师们。
有时酒香会伴着突然嗅到的铁锈味,酒碗里会倒映出与眼前完全不同的景象。
是龟裂戈壁上倒伏的驼队弥漫开来的铁锈味,是山匪弯刀劈来时卷起的腥风带来的铁锈味,是她钱袋里那些沾染暗红色污渍钱币的铁锈味。
在乱世里的铁锈味比铜币银钱碰撞的响声更让人安心。
那年她独自一人押着三辆装满南海珍珠的镖车由东往西去,一路上箭囊越走越空,剑也不记得磨了几次,连匕首都懒得回鞘,死在她剑下的,有山匪,有官兵,有平民。
“那时双刃剑,”沈涧声音沉重,“那里的因果太复杂了,我的剑,斩不断。”
“你变了。”谢安说,一如他在邺城第一次见到沈涧时说的话。
沈涧直言,“您在很久以前,就见过我,是吗?”
谢安拿起那柄枪,语气淡然,“六年前,就是我用这柄枪将你扫落乌木崖,真没想到你还能活下来。”
沈涧下意识的抠住了袖子里的飞镖,谢安朝她的袖子瞥去一眼,笑道,“别紧张,当年你这一手‘袖里蛇’可是让我好苦。”
“……原来这叫袖里蛇。”沈涧说着,松开了手。
谢安眉头一挑,沈涧见他在等她开口,犹豫了几番,“老郑说这是普通飞镖。”
“好一个普通飞镖,”谢安带着戏虐的笑容,他摇摇头,“你这普通飞镖较寻常暗器扁平三分,刃口尖利有倒钩,操控不当极易伤及自身,所以才叫‘袖里蛇’。”
沈涧越听越不是同一个玩意儿,她左手伸进右手袖口里,不一会便拿出了一枚“袖里蛇”,跟普通飞镖没有不同。
两人之间弥漫着古怪的沉默,还是谢安率先打破这气氛,他叹了口气,“差点忘了,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来,陪我喝几杯。”
沈涧没拒绝,她看着谢安不知从哪儿变出的一坛酒,“这里不是禁酒么?”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谢安说,“何况那就是做做样子,你们几个在喝酒的时候可曾想到过禁酒?”
沈涧不语,想到过的,但是越是想到,便喝的越是开心。
几杯酒下去,谢安的眼神也逐渐变得柔和,“你当年——你当年就像是个没有感情的弩机零件一样,数不清的人死在你手里。”
沈涧没说话。
谢安看着她,眼里平静无波,继续道,“沈涧是郑无涯给你想的名字,南边那些人称呼你‘一’。”
“那是什么意思?”沈涧问,还好郑无涯早就跟她说过她没家人,这些年她也坦然接受了,不然她应该会伤心吧?
谢安目光又转回到舆图上,“那是职位代号,就像是‘山长’这样的称呼,你坠落乌木崖之后,一连出现了好几个被称为‘一’的人。”
沈涧一直在思索谢安说的话,她闭口无言。
谢安收枪叹气,“你还年轻,我却已不复当年。”
沈涧垂下眼,“您知道的很多,那您能……”
“啊,”谢安拢了拢袖子,他这具身体如今怕冷也惧风,“寻仇无崖镖局的人是为了把你找回去,毕竟后来出现的‘一’实在是看不过眼,郑无涯不配合,你更是连个开口的机会都没给他们,如今就只能伪装成百戏人来邺城,毕竟不为所用就得消除掉嘛。”
“好,好,好的。”沈涧说着,甚至还下意识的站起身来团团转,最后朝着谢安鞠了个躬,又手脚不协调般的,带着点无措的坐了回去。
谢安把沈涧这套动作尽收眼底,想起周恒评价她越来越像个人,不禁也扬了扬唇角,他一口饮尽杯中酒,“你曾作为武器,杀人无数,我将你扫落万丈乌木崖,地府不收你,这笔帐,便揭过去了。”
“沈涧,”谢安指尖抚过枪柄缠着的褪色红绸,这柄枪自六年前便再未使用过,没想到六年后却还是指着同一个人,“如今你是我演武堂的教头,我需要你去北穆助路藏稳固皇位,这一程若有偏颇,战乱便会再起。”
“……。”沈涧欲言又止,谢安看出了她的疑虑。
“无需多虑,”他开口即残忍,且命中要害,就如同当年他与还是“一”的人战斗至最后一刻那样,“你之于演武堂,就像演武堂之于邺城,事成之后我会把南边的事情事无巨细告知你。”
谢安挥挥手让沈涧先回去想想,沈涧看着那些支撑演武堂走过百年的柱子,上头至今还钉着先代教头或是学子们试箭时留下的箭簇,锈迹像凝固的血迹,又像无规生长的攀爬藤,倒爬上斗拱,开出一些铁锈红的花儿来。
六年前……么。
谢安说的,真的是她么?
总有人会打断她本就不擅长做的事,用另一件她也不擅长的事,赵启灰头土脸的在沈涧的院外等她。
还是自己不会的太多了,沈涧想。
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突然觉得赵启拿她打赌这事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谢安说的,赵启比起她来,也还年轻,“沈教,我错了,不该逞口舌打赌的……”
“进去坐坐?”沈涧问,她略感疲惫的声音让赵启住了口。
赵启嗯了一声,他从沈涧跟着山长走了以后便立刻到沈涧的院门口等她,这一等便等到了太阳西沉明月攀升。
没说完的话不要留到下一次,他也是这样想的。
许是马上要离开了,沈涧也没心思考虑那些繁文缛节,她将赵启带进屋内,赵启仅在入门的瞬间抬起的脚悬停了一下,便毅然决然的踏了进去,在沈涧的示意下乖顺的找了个凳子坐着,沈涧的东西不多,她从柜子里掏出了一罐外伤膏药。
“我这几日便会离开邺城,”沈涧说着打开药膏盖子闻了闻,一股浓烈的味道窜了出来,她鼻子皱了皱——还是那么熏人,没等赵启问又继续开口,“应当是不回来了。”
“当真要走?”出乎沈涧意料的,赵启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也相当平静的点点头,“那我们会再见,对吗?”
“我不知道。”沈涧诚实道,将膏药放到桌上,转身又去抽柜里找纱布。
沉默半晌,岁千山的离开、东圻传回来的情报,还有那难得一见的谢安,再加上沈涧突然要走,这一切简直就是在告诉他一件事,赵启咬牙,“谢安那斯——是让你去帮岁千山?”
沈涧不置可否,她嘴上没有答应谢安,说着要回去考虑一下,但却已经同赵启做出了告别的姿态。
“不去管他,也不管北穆不管岁千山,”赵启说,有些红了眼,“您和我一起回东圻,好吗?”
沈涧见他眼底泛红,叹了口气,伸手拉过赵启紧攥成拳的手,一点点把他的手指掰开,果然掌心已经因为用力过度磨出了血痕,“东圻没有答案,北穆有。”
赵启不说话了,他有些脱力。
说服沈涧不是件难事,甚至对他来说已经轻而易举,但改变沈涧,他从未成功过。沈涧能够被说服的,总是那些对她来说无关紧要的小事,她无所谓所以能被说服,甚至乐于有人能够决定她接下来的去向,可她不会因为被说服而改变。
就像鱼要生活在水里,你可以把鱼从溪流放到水缸里,但你不能一直把鱼置于水之外的地方。
“一定得去么?”赵启看着沈涧替他包扎手心,那上面不只有他刚刚攥出的痕迹,还有沈涧白日在演武场上毫不留情的击打伤。
沈涧低着头没说话,赵启盯着她的发顶看,克制住自己想用另一只手摸上去的冲动,他深深吸了口气,“去了北穆以后,您还会相信我吗?”
“嗯,”沈涧应声,松开赵启的手,示意他把另一只手伸过来,“你们都是善良的孩子,如果有冲突,我希望你们可以先坐下来谈一谈。”
另一只手上没什么伤,沈涧粗略的看了看便没说什么,她起身走到赵启身后,十分自然的双手捏在了他的肩胛骨上,顺手一拍,“别这么僵硬。”
赵启的身体先他的脑子一步做出了反应,笔直的背微微的弯了一些,沈涧捏了几下,评价道,“最近还是好好休息,别去校场。”
赵启的反应还是没跟上,“嗯?”
感受到他不自觉的又要挺起背,沈涧放松了一些力道,“别演,我捏的不重,老郑以前走镖时都是我帮他按肩的。”
“好,我知道了,我会休息的,”赵启说,他微微偏头去问沈涧,“您什么时候走?”
“三……,”沈涧刚开口便看见赵启垂下头,她不忍心,改口道,“五天之后。”
“挺好的。”赵启说。
“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男孩子要掉眼泪,”沈涧说,“果然跟阿九姑娘不一样,一点儿也不养眼。”
“……您不提就算了,提了我可是要证明一下的,”赵启说着扒拉了一下自己的眼皮,“您不觉得那罐伤药很熏眼睛么?”
沈涧瞥见赵启怪模怪样的动作,她的眼角弯弯像一轮半月,眼尾漾开的是能够将冬日冰雪与阴霾全部驱散的笑意。
烛光带着微微摆动的光,将赵启呆怔的面容烙在沈涧眼里。